《大江之東》—第三部‧海昌神君(上)—【11】

十一、


為了不讓自己的步伐受挫折所阻,孫權雖然歸吳,卻繼續讓孫邵遙領盧江太守,且讓孫韶領了孫河的兵,屯於丹徒建城,並譴堂兄孫瑜繼任丹陽太守,靜候下一次發揮的時機。

然而,心中的失落與煩悶,卻依然無從化解。張昭的重聲斥責,在孫權聽來竟有落井下石的意味,本想去找魯肅責咎,但想到張昭意料之內的表情卻又作罷,覺得這回事不能全怪魯肅。孫權自然也明白張昭不可能幸災樂禍,可就是一口怨氣無處發洩,悶得痛苦。

孫權低迷的情緒全端在臉上,回了內室更是毫不掩藏,謝蘊看了害怕,不禁想躲。一晚孫權悶得狠,又見久未親暱的妻子態度冷淡,忍不住手腕粗魯,惹得謝蘊吃痛反抗。孫權失去滿腔興致,激動之下竟扇出一個耳光。

貼身侍女素槿曾私下提醒謝蘊,此刻正是夫人用柔言軟語撫慰夫君、好好修復琴瑟關係的良機。但謝蘊不喜歡虛假討好的手段,這下又給丈夫無端賞了巴掌,骨子裡的清傲之氣再也壓抑不住。她清楚孫權把敗兵的怒氣發洩在自己身上,愈想愈委屈,遂端出弟弟謝承的說詞,直指孫權一開始就不該出兵,惹來這頓風雨。

此舉正在孫權傷口上撒鹽,直把他氣得夠嗆。兩人雖為夫妻,卻都是二十來歲,脾氣倔犟的年輕人。彼此的矛盾非但沒有因為半年來的小別而化解,反而愈鬧愈大,兩人因此分房。

這些閨中密事,本與喪夫寡處的徐嬋無關,但她何等敏銳,不消幾個月,很快就發現情況不對勁。

徐嬋與大喬共同寡居,平日索然無事,因而注意到孫權三不五時前來問候,很是頻繁。她本以為孫權對孫翊之死懷有愧疚,因此常常來探望松兒,也是人之常情。直到有一回謝蘊哭哭啼啼來找大喬訴苦,她才知道兄嫂之間的矛盾,外加謝蘊用仇視非常的眼神盯著自己,讓機敏的徐嬋猜到一些端倪,因而夜不成眠。

敏銳的不只徐嬋,還有伺機而待的徐矯。就在徐嬋暗自心慌的時候,徐矯前來拜訪。

徐矯是徐嬋的姪兒,又代表娘家前來問候,看來再平常不過。徐嬋一開始不疑有他,客氣款待,怎知那榻席還未坐熱,徐矯驟然冷了面孔,如主人一般自行揮退左右。

徐嬋先是驚愕,很快明白姪兒有要事相談,遂不發作,只是垂頭收膝,也不說話。

徐矯約略打量了這年紀與她相仿的少婦一番,才微微轉笑,招呼道:「姨母瘦了許多。」

這姪兒素以機巧稱著,徐嬋不知用意,不願輕易接話。

徐矯也不介意,雙指一捏,吃了盤中據說是孫權昨日才差人送來的花形甜糕,語句中的笑意更加濃郁:「孫將軍時時來訪,姨母的生活不缺什麼吧?」

徐嬋臉色發白,倏然起身,欲要將徐矯趕出去。她不想知道姪兒是來做什麼的,但她很明白這些話要給旁人聽去,今晚就可以準備帶著松兒自縊了。

「別慌,我有辦法。」徐矯又捏起一塊甜糕,將之碎成了半兒,神態自若道,「孫將軍既然跟謝家的夫人不和,咱們徐家再給他一個便是。」

徐嬋正似驚弓之鳥,聽姪兒其意,還道是要自己改嫁給孫權,急得眼眶發紅,低聲斥道:「阿矯胡言!叔嫂之間,豈能野獸而行!」

其時雖不忌諱寡婦改嫁,卻極為忌諱血親與姻親間逾輩的通婚,那被視為亂倫,以野獸行呼之。

徐矯打個手勢,示意姨母不要激動,悠然解釋道:「我只是想將小妹嫁給孫將軍罷了,姨母在擔心什麼?」

徐嬋整張臉登時紅了,吶吶退回原席,整理一起一坐間微亂的衣襟,依然充血的雙眼中滿是疑慮。

自從丈夫孫翊慘遭殺害,自己又險些慘遭仇人凌辱後,徐嬋始終心神不寧,患得患失。她自然也知道孫權行止有度,不該胡思亂想,但自從被謝蘊赤裸裸地怒視後,每回面對孫權前來問候的溫柔舉止,就感到渾身不自在,好像被自己設計伏殺的媯覽正瞪著一雙血流如注的雙眼,詛咒著自己。

徐矯見這年輕的姨母神色驚疑不定,知道她只是故作堅強。丈夫慘死對她打擊太大,就算她曾經如何英勇智取逆賊,到頭來不過是個連隻雞都沒剁過的柔弱女子,一但激情過去,就只剩下後怕;尤其在自家人面前,更容易示軟。

「姨母不記得尚英嗎?她早已及笄,婚事不能再拖。」再拖下去惹人嫌話,敗壞徐家聲譽,徐矯已經不願意再寬容妹妹的任性了。

徐嬋稍微平復心緒,疑惑問道:「尚英不是堅持為陸家守寡嗎?」

提到陸氏,徐矯就一肚子悶氣,冷哼道:「那是小妹一廂情願罷了。陸家早已退婚,且小妹連陸家的門都沒過,何來守寡之說?這些年來不少問字,小妹全部回絕,鬧得媒妁都忌諱我徐家了!這樣下去怎生是好?」

女大不嫁為不祥,徐嬋也知道嚴重性。但將姪女嫁給孫權,卻又合適?徐嬋一時感到不妥。

徐矯深知姨母本性聰穎,豈待她冷靜下來緩緩深思?搶白道:「恕姪兒直言,孫將軍跟謝夫人同床異夢,而且謝夫人認為姨母會威脅她的地位,對嗎?」

徐嬋正怕有人將這回事說出來,禁不住失色,一時呆若木雞。

徐矯見唬住徐嬋,連忙趁勝追擊:「姨母莫慌,姪兒早看穿此事。孫將軍為江東表率,怎會對姨母別有所圖?是那謝夫人不懂侍奉丈夫的道理,失婦德在先啊!」

這話說得技巧,減輕徐嬋的驚懼,讓她忍不住將對方話全聽見心裡去,似乎愈聽愈舒坦。

「孫將軍家內不睦,而姨母是他弟妹,又立下男子都難以迄及的功勞。因此比起謝家,顯然他更信賴我們徐家。如今小妹依然在室,是我徐家清清白白的閨女,難道還不配孫將軍嗎?」

徐矯先是把過錯全推給謝家,又順理成章自捧一番,好似從頭到尾都沒徐嬋什麼事,只是要她聽聽便罷,在在中了徐嬋的軟肋。

「……尚英嫁過來委屈了,正室可是謝夫人。」但徐嬋畢竟不傻,覺得這事不夠光正。

徐矯輕笑:「正妻是能換的。」

「謝夫人可是太夫人親自挑選的媳婦!」

「太夫人已為黃土。姨母的意思,是統御江東的孫將軍,連正妻都不能自己決定?」

徐矯故意反激,果見徐嬋咬著嘴唇,不敢再爭辯。

他見時機成熟,便起身來到徐嬋跟前,冷聲吟道:「蝃蝀在東,莫之敢指。女子有行,遠父母兄弟。朝隮於西,崇朝其雨。女子有行,遠兄弟父母。乃如之人也,懷昏姻也。大無信也,不知命也!」

這是《詩經》裡的一首歌,譴責不聽父兄之命,竟想離家遠去追尋意中人的兒女癡夢,實乃千夫所指之事。

徐嬋無言以對,姪兒的計畫雖然便辟,徐尚英的行止也失了禮教。若眼前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她或許有勇氣起而抗之,可眼前的卻是血濃於水的同族親人,且事關自家的榮辱興旺。

「姨母,姪兒只要你做一件小事。」徐矯在徐嬋身前蹲下,看進對方閃爍的眼睛裡,「請妳告知喬夫人,姪女尚英將來陪妳休養生息一段時日。」

「你想對尚英做什麼!」徐嬋神色一凜,看見徐矯志在必得的目光。

「這個姨母不需要知道。我自有辦法讓孫將軍,遣伐柯來我徐家納采問名。」

「……尚英會恨你的。」徐嬋咬著牙警告。

但徐矯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

「等她見過姨母,知道什麼叫作真正的『守寡』,就會感謝我了。」

徐嬋登時怒極攻心,倒抽一口氣滿眸淚光。她伸出手來欲要給姪兒一個耳光,卻被輕易拿住手腕。

徐矯並不在乎徐嬋憤恨的舉措,他輕輕推開臉色蒼白的少婦,神色自若施禮告退,彷彿守寡的姨母氣色豐餘,他見了滿心歡喜。

徐矯滿腹詭計,回家之後立即換了表情。他故做愁苦地告訴徐尚英,說姨母傷心過度,消瘦不少,希望小妹能去相陪。

徐尚英本就性情天真,又長居深閨不諳人情世故。她聽說姨母受苦,不疑有他,傻傻收拾行裝,殊不知從此再也回不了徐家門。

徐嬋見徐尚英懵懂無知前來慰問,心下大駭。她趕忙提醒姪女,她的親哥哥有意將她嫁給孫權。

徐尚英又羞又氣,但眼下已經帶了好幾車日用衣妝來訪,又被大喬盛情款待,若此時唐突回徐府,只怕要落人口實。

徐嬋只好將計就計,假意稱病,需要靜養好段時日,希望孫權得以迴避,近期內不要來訪。

怎料孫權聽說這個消息,非但沒有打消探視的意願,反而加倍介懷。

其實孫權很清楚分際,雖然曾經羨慕是三弟娶了徐嬋,卻從未動過齷齪之念。只不過三弟之死,始終是自己心裡的一塊傷疤,看見弟妹與姪兒安然無恙,他愧疚自責的內心才能暫得平靜。

因此,聽聞弟妹病篤,孫權只想著要趕緊送藥,並親自與大嫂諮詢,是否有將軍府可馳援之處。

這些內務,於禮該讓夫人謝蘊張羅,可夫妻倆正勢如水火,孫權平日也都把大嫂當姊姊伺候,因此再不做他想,帶著自己的醫官直徑去喬夫人府上。

大喬並不知這諸多內情,只道徐嬋閉門不出,獨讓徐尚英進出照顧,這幾日也操了不少心。因此她見孫權親自前來,雖然感到有些不妥,倒也沒有過多責備。

叔嫂正在寒喧,突然大喬的侍女急來通知,告訴小兒孫松哭鬧不止,徐尚英卻不見人影。乳母不敢直接抱著孩子去見病中的徐嬋,只好來請大喬。

大喬感到奇怪,又不能一直讓孩子折騰,只好向孫權告去,欲要自己去見徐嬋。

孫權自然應允,讓嫂嫂趕緊去了。

待大喬走遠,一個貌美的侍女倏忽由屏風後出現。那侍女說自己是徐家女奴,家主感謝將軍關照,特地準備瓊瑤之禮,請將軍務必笑納。

孫權何等敏銳,早察覺此次拜訪處處透著古怪。他見那侍女面生,卻也不怕,只是掂了掂腰際襯手的配劍,大步而上跟那女奴去了。

那侍女一路無言,維持不緊不慢的腳步,領著孫權來到一處偏僻的廂房,便垂手告退。

孫權滿腹疑惑,按著吳鉤推門而入,卻不見任何埋伏,只有一位青蔥少女酣然在夢。

他霎時腦袋一熱。

那少女身著月白色的絲製裙衫,兼具優雅與樸素。她安詳地枕著一塊繡著柿蒂紋樣的靠枕,髮釵輕垂,烏絲恣意披落,趁得白裡透紅的肌膚,如冰涼溫潤的漢白玉,高貴又無瑕。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

孫權忘卻禮數,喃喃自語間向少女接近。

這些動作驚醒了昏睡的徐尚英,她藥力稍退,渾渾噩噩間只記得自己喝了口水,就什麼也不記得了。她定睛一看,榻邊竟有未曾謀面的陌生男子在端詳自己,當下驚呼,提袖掩住自己的臉,落下原本握著的一塊手絹。

少女姿態生嫩含羞,全無人妻的豐熟之感,彷彿瞬間將孫權帶回他與三弟同娶的那天喜宴。他夢想著美麗的少女向待嫁的良人盈盈一笑,而那一笑便是一朵花的綻放。

孫權笑了。他並不急著將眼前這朵瑟瑟發抖的花兒摘下,而是拾起那條手絹,轉身離去。

當天他就派人查出徐尚英身分,而說媒的使者與載著禮品的馬車,三日後便出現在徐府門口。

徐矯同樣笑了。二話不說便答應了孫權的求親;當然,孫權命令既出,要張昭找個吉日,風風光光把徐尚英娶進門。

這件事在將軍府中鬧得雞飛狗跳。謝蘊幾乎失去大家閨秀的形象,哭嚷著要徐家給個公道。張昭也氣得臉色發青,再度對孫權尖了嗓子。

徐嬋向大喬謝罪。大喬沒有生氣,只是搖頭輕嘆,說都是命。

些動靜與徐尚英切身相關,但她卻如死人一般躺了兩日。她不甘受騙,本想尋死,卻給徐嬋攔阻。

「死了就什麼都沒了!你知不知道?」她抱著渾不知世的孫松,眸眥欲裂。某個影子在她的眼瞳中,早已碎得血肉模糊。

「我知道什麼是『死』。我的未婚夫,已經死了。」

「陸尚不是你的未婚夫。」徐嬋放下小兒,抓住姪女的手,「小妹,我不認同你嫁入將軍府,但是『死亡』,並非你認為的這麼輕易。」

徐尚英給抓得生疼,想抽出手竟動彈不得。她低頭看見徐嬋的五指關節抓到發白,抬頭則看到徐嬋眼裡一片翻騰的腥紅。

隔天徐矯來了,與尋短未遂的徐尚英談了兩個時辰後,便悠然離去。

這是個容易去死的時代,可有些人,連死亡的權力都沒有。

原本無邪躲在深閨,從未真正了解婚嫁之事的少女,被逼著接受身為女人的卑微,還有伴隨卑微而來的無限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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