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之東》第三部‧海昌神君(下)【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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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是有盡頭的,因為朝陽總會升起。

昨日在陸遜與步騭長談時,諸葛瑩早已帶著貼身侍女陶陶,把驛館裡外理個透。

今早,她按著老規矩服侍丈夫洗漱更衣,用度器具,與在華亭之時別無二置。

雖然睡得不慎踏實,但陸遜感到精神振奮。他整理好服裝,也整理好思緒,便召來駱統與凌統。

凌駱二人連著兩天沒見到陸遜,早就有些心急。由其是凌統,他跟兄弟們說好出征立功,卻停滯海鹽沒有下文,難以服眾。

這會兒終於見到陸遜,凌統匆促入室,坐下都來不及,催促聲早已脫口:「伯言,我們還要在這裡待多久?這兩天都夠我回老家種田了!」

凌統籍貫余杭,本在海鹽之西,如今新劃的海昌正好隔在中間。這句話講得巧妙,十足流露了凌統迫切的立場。

駱統跟凌統本來並不熟悉,但見他神色急躁,依稀也聽出話頭裡的暗示。

「公績莫急,這海昌情狀遜已知大概。呂公薦你同行,再合適不過。」

陸遜先安撫凌統,便簡單將埭上的情況說了一遍,並特別強調鹽事初步正軌,不宜唐突發動兵事,惹來民心不安。

駱統初來乍到,懵懵懂懂,聽說那股亂民竟是嚴白虎殘黨,顯得有些害怕。當初他辭別母親返回會稽投奔賀齊,一路上可沒少聽過這位白虎大王的諢名。

反倒是凌統,卻是冷靜下來,聽完陳述後陷入思考的沉默。

陸遜見凌統毛躁入室,本是擔心,這下見他恢復沉著,又幾分欽佩起來,期待他的回應。

三人靜了一會兒,還是凌統先開口:「……原來是嚴白虎的殘黨。家父有位義弟,叫作宋棠,這趟也在隨行之列。也許宋叔會知道一些事。」

陸遜自是一口答應,馬上請來這位宿將。

據悉,這宋棠跟凌操年輕時就結為義兄弟,兩人在余杭幹了不少「精彩」的事蹟,後來一起投奔孫策。凌操橫死後,他以義父之姿照顧凌統,這次也跟著來到海鹽。

不過宋棠對近來孫權的忽視非常不滿,不時勸凌統求去,這回便是想假出征海昌,借機回余杭趁勢再起。這層內情,凌統自然不敢說,而且他單純地想,若此行能令宋叔再振雄風,他就不會想帶著兄弟回余杭了。

怎知宋棠入室之後,雖然規矩跟陸遜行了禮,但聽完陳述,卻是冷笑一聲。

那宋棠身形魁梧,五官剛硬,飽含風霜的眼睛讓人難以看透,跟印象中瀟灑坦率的凌操不太相同。因此他猛然嗤了一聲,讓陸遜心頭略驚,防備起來。

「原來是韓虎那毛頭。」宋棠不但笑得冷,聲音也是冷冰冰的,「我沒見過他本人,但聽過這名號。」

凌統連忙追問:「宋叔,關於那韓虎,你還聽過什麽其他的消息?」

宋棠瞥了駱統一眼,又轉而盯住陸遜,不懷好意打量一番,直把陸遜看得都要冒汗,這才又是一聲冷笑。

「這書生,我看不行,出門還帶個小崽子,對付韓虎等於送命。阿統,我答應你阿父要照顧你,可不想讓你陪一個無知小儒玩遊戲。」

這話十分鄙夷,當場不只陸遜與駱統變了臉色,凌統只覺得自己屁股下有一團火,燒得他蹦起身來。

「……宋叔!」

凌統正想勸宋棠幾句,就聽得陸遜不輕不慢的一聲質問。

「我有主公兵符在手,宋將軍不願聽令嗎?」

宋棠眼睛一瞠,起身怒瞪那看來文弱無力的書生。那書生雖出言示警,但臉色蒼白,顯然是外強中乾、自持鎮定罷了。他閱歷無數,自己在這小儒這般年紀時,刀鋒上的血都洗不乾淨了,離開吳都海闊天空,那還有什麽好怕的?

見宋棠公然抗令,駱統駭然噤聲,凌統則是漲紅了臉,不知所措。陸遜心裡如鳴雷鼓,氣憤之餘卻也清楚,若在此處讓宋棠囂張逞能,日後只會愈發難以收拾。

外憂仍未解決,就先迎來內敵,換作尋常二十出頭的年輕人,恐怕也同凌統一般無措。但陸遜掌家十年下來,又豈少遭遇年長之輩的恫嚇打壓?只是陸氏內部的異聲迂迴在背,而宋棠的威脅直接明白。

「我記得,凌將軍生前擅長騎射。」陸遜起身,迎上那壯漢強硬霸道的目光,嘗試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很有底氣,「我與你比試,贏了就得聽令。」

宋棠見這文弱書生竟與自己叫板,當場大笑三聲。

「好!夠膽!就跟你比試。若是輸了就別想指揮老子!」

宋棠說罷拍拍凌統的肩膀,便大搖大擺離去了。

凌統渾身僵硬,不知該留下來道歉,還是該追出去勸慰宋棠。宋棠一直是照顧自己的叔父,如今竟然以下犯上、駁斥陸遜,凌統心裡生氣,卻又覺得叔父只是為自己著想,各種矛盾的情緒交匯在一起,讓他只能像木頭一般呆在原地。

見凌統左右為難,陸遜雖然心裡不快,但還是免強維持氣度,開口勸道:「事已致此,公績坐下吧。」

這話倒是點醒了滿頭熱的少年,他回過神來,抓住陸遜的肩膀,激動警告道:「伯言,阿父拿手的是近身劍術,宋叔才是騎射高手啊!你……你怎麽能跟他比試?」

陸遜臉色緊繃,撥開凌統的箝制,一時不語。適才舉止,確實顯得有失莊重,然而即使拿出號令逼威,宋棠仍舊氣燄不減,自己若是服軟,往後想要駕馭這些剽悍勇士,就更沒有威信了。

陸遜雖看似溫和謙卑,也善於隱忍不發,但他骨子裡仍有陸氏堅韌頑強的一面,原則之前絕不妥協。昔日陸康能面不改色地抗拒袁術,今日陸遜也不可能讓宋棠為所欲為。

凌統甫進廳內的一番話,已經暗示軍心浮動。陸遜出發前就考慮,凌統年少領兵,很有可能威望不足。自己也是少年而領家綱,這種困境感同深受。自己還有舅舅顧雍可以出力,但凌統有誰可以依靠?如果宋棠願意幫助凌統建立威信,那還好說,但今日一見,明顯宋棠以主將自居。不難想像,平日在軍中發號施令的人,就是宋棠。

如此思量,陸遜再次開口:「在軍中你與那宋棠,誰說話算數?」

凌統眼神閃爍,他退回座席,應聲支支吾吾:「當、當然是我……主公可是當著眾人之面,讓我銜領父兵!」

陸遜跟駱統交換眼色,二度追問:「公績,眼下情況豈容彼此猜度,難道連你也不服我嗎?」

「怎麼可能……!」凌統有口難言,又漲紅了臉。他不想欺瞞陸遜,卻也不願承認自己的無能為力。

陸遜看透凌統的糾結,決定暫退一步。他請駱統喚來奴僕,為三人斟酒。

凌統不知其意,且隨陸遜相敬一輪。

陸遜淺嘗即止,擱下酒盌問道:「公績,我有一堂叔,就是名冠江東的懷橘陸郎,你可聽過?」

凌統沉默點頭。在江東有誰不知道少年俊才陸績的名聲?年僅十五歲就成為孫權的貼身幕僚,這可是無人能及的才幹與榮譽。

陸遜繼續說道:「跟堂叔相比,我聲譽不彰,但族長之責卻是在我。堂叔雖名望隆盛,於族內議事,若意見相左,向來私下指點,不曾當面為難。堂叔與我一在明、一在暗,無論內事外務,皆決策有度,合力應對。此等深晦用心、寬宏大度,才是江東陸郎,何以十五歲便能立於明府左右的原因。」

陸遜旁敲側擊,敲得凌統震聲貫耳。自己也是十五歲而堪負重任,正跟陸績形成對應,更顯出宋棠的倚老賣老。

凌統沉默盯著眼前酒盌,指間隱忍的力道讓盌中酒波蕩漾,正如他矛盾不定的情緒。

「公績,我明白你的難處。我只問你一句。」

陸遜起身,來到凌統身旁坐下,按住他憤怒捏在膝上的拳頭。

另一手裡的酒波隨之平靜下來,清澈如泉。

「出發前你曾允諾,凌公留下余杭勇士一千,等待發落。我可以相信你嗎?」

又是一個迴波,在手裡的酒盌散開。

凌統心間悸動。陸遜的詢問,透露的是對自己的期待。

凌統何嘗不明白,還有背後那些,孫權跟呂範對自己的期待……。

「……請伯言信我!」鬆開拳頭,凌統用力回握住陸遜。

「好。那也請公績信我。」回應凌統的決心,陸遜一把拉起茫然卻好強的少年,與他齊目相視,慎重囑咐道,「今日你且回去,不必與宋棠衝突,只需勸他從令。若宋棠回心轉意,我願既往不咎,虛心求教。」

「我明白了。可若宋叔堅持,伯言真要與他比試嗎?」凌統平靜下來,仍是對自己的好友憂心不已。

這份純善的俠義之情,一直以來未曾改變,也是陸遜願意與凌統結交的原因。

「不瞞公績,我曾受異人指點,略通騎射,比劃一招半式,不致於讓宋壯士小瞧了我。」陸遜微微一笑,轉身返回座席。

駱統靜觀已久,最初也覺得陸遜過於衝動,於是趁機詢問:「這麽說,伯言是故意提意比試騎射?」

向駱統肯定頷首,陸遜再看向凌統,這回有些歉然:「……其實我並不知凌公所長,只能撿有利之處先發制人,也無意在宋壯士前班門弄斧。」

駱統相對旁觀,思路也比較清晰,繼續說道:「話雖如此,若伯言勝出,宋棠就得聽令;若是吞敗,宋棠本就違令,並無損失,只是回到原點罷了。」

「不……即使輸了,仍有利可圖。」

凌統突然開口。他一口飲盡盌中物,略壯膽色。

「我斗膽建議,利用這次比試機會,接近埭上,就近窺敵。」

陸遜與駱統二人皆是一愣。

「公績是指,將比試地點選在海昌境內?」

「不錯。你與宋叔比試,我本不能置身事外。不如讓我藉機靠近敵營,以探實虛。」

凌統話說得凜然,但陸遜心中明白。凌統這番提議,意在彌補宋棠造成的過失。

公績啊公績,以身犯險,這又是何苦?

「這、這會不會過於冒險?」駱統見陸遜面帶難色,也是憂慮。

「依縣君描述,埭上之民武裝自保,不曾主動作亂,若只是附近周旋,應該不會受到攻擊。」凌統毫無懼色說道,「再說多少征戰,我隨父親出生入死,這等探查之事不過基本爾爾,小心進退便是。」

如此英勇無畏,卻正是令人擔心之處。此番年輕氣盛、挺而走險,思及前車之鑑,陸遜一時不願鬆口。

凌統見陸遜斟酌良久,所幸擱下酒盌,長跪起身,慷慨說道:「我隨父親征討山越,所見許多,或是勾結宗黨、或是盤據深林,他們趁隙為亂、強取豪奪,不會手軟。嚴白虎作為,我幼時也有耳聞。那韓虎僅劃地求安,若真為嚴之舊部,作風未免迥異,怕是有詐。我受主公之命,助伯言平服海昌。那埭上很是蹊蹺,不親眼見識,我心不得安。」

這話說得毅然決然,陸遜不再思索,他長紓一口氣,點頭允諾:「好吧,但絕不可深入敵營,不可擅自行事。」

「明白!」

「那你先回去,轉告宋棠。三日之後,我等各帶十名親信,會於縣城西門。」

凌統欣然領命,再拜而去。他面色潮紅,卻不是稍早的憤慨。而陸遜端座目送,眸光隱晦難辨。

駱統始終看在眼裡,見凌統走遠,這才敢開口詢問:「伯言,您說曾受異人指點騎射,是真的嗎?」

他這路過來目睹陸遜騎術,感嘆那駕馭神駿白馬的英姿勃發,但沒想過竟連弓術都有所涉獵。

「是真的。但要與宋棠那般經驗豐厚的宿將相比,定然沒有勝算。如公緒先早所言,我本不圖勝,就算言敗,也無損失。但宋棠藐視上令,恣意妄為,卻是不能姑息縱容的。」

陸遜口氣沉重。

凌操性格直爽,總愛與部曲稱兄道弟,卻導致軍紀鬆散。凌操還在時,尚能以感召力管束軍心,待他撒手,問題就暴露出來。如今宋棠只是欺他年輕,罔顧軍令,還不致於公然忤逆,但陸遜身為主帥,又客居海鹽,絕不能再容忍絲毫差池,必須未雨綢繆。

駱統也明白其間的重要性。他曾受賀齊照顧,深刻記得賀齊對軍紀的要求。虞翻也指導過他,昔日孫策治軍嚴正,所到之處民乃大恱,競以牛酒詣軍。

陸遜見駱統會意,繼續說道:「依公績所指,凌軍隱忍已久,恨不得出巢殺敵,那宋棠為何不願與韓虎交鋒?我若不動,凌軍只能無計坐愁,否則擅自出兵,主公定以軍法問罪。除非宋棠真因義兄之死心灰意冷,只願帶同袍歸鄉種田。」

駱統聞言大驚,不敢置信:「伯言是指……宋棠跟韓虎疑似勾結?那、那凌督尉方才說要觀探敵情,莫非也是……」

──謊言嘛?

陸遜暫且不語,只是主動為兩人又斟一盌酒,然後凝視那清澈無濁的杯光,侃侃而談。

「這是我與公績初見為友時,招待他的酒。乃家鄉名釀。我仍記得當時的談話,公績非常尊敬凌公,而凌公誓死效忠孫氏,公績理應如此。我稍作試探,而公績願我信他,那麽,我便信他。」

陸、凌二人的過往,駱統並不熟悉,但回想方才二人執手互誓,爾今這番言詞令他動容。

「我雖信他,但適才觀察,公績自請探敵,或許也是發現宋棠異狀……與其日後被我指出,還不如親身查個清楚……。」

陸遜語畢,這才細細盡了杯底,一口一口嚥下不願再說的詞句。

──所以啊公績,以身犯險,這又是何苦?

家釀的酒,竟不如記憶中那樣清甜滋味。

自父親在刺骨的江上殞命以來,那會在湖畔唱歌、豪無心機的少年,也不復記憶中那樣無憂無慮了。

陸遜與駱統皆自幼失怙,凌統的痛苦與經歷,他們也是明白的;切身地明白。

駱統這才了解陸遜沉吟許久,終於答應凌統的真意。

「……恕統直言,若凌督尉他……這次比試,也可能是陷阱……。」

「不錯。」陸遜並不怪駱統疑心,反倒欣賞其細膩謹慎。

他示意駱統稍待,從身旁匣櫃取出一副皮紙。

這是步騭替他準備的,海昌縣周邊的細部地圖。

駱統上前端詳。海昌以東,乃他們目前暫居的海鹽,再東便是大海。海昌以西為凌統的故鄉余杭,更西便入丹陽領地。海昌以北,延谷水而上,為陸氏隱居之華亭,再北便是都城所在之吳。海昌以南,渡越浙江,便進入會稽郡治山陰,更南,就到達自己的家鄉烏傷。

陸遜將竹棍指著皮紙中心的海昌二字,詳細解釋道:「此地與海鹽接壤,擔負民生出產重責,應避免燒殺屠掠;若否,縣君就近攻取,領兵拔寨即可。即便再如何不濟,且看海昌四周……。」

陸遜輕輕挪動竹棍,繼續說道:「北邊是都城,東邊有縣君。西向丹陽更有無數經驗老道的將才可以調遣,而向南直入會稽,公緒也是熟悉的。海昌周圍重兵環伺,不可能動不了一個孤立城寨。」

陸遜的解說雖然清楚,但駱統愈發疑惑:「既然如此,這韓虎負隅頑抗,究竟所欲為何?」

「緊鄰海昌便是余杭,假若韓虎與宋棠合作,的確能取得地利人脈之便,但仍是不足。」陸遜收回竹棍,在手裡一圈圈地轉,思索道,「主公派公績助我,不過一個月前。就算韓虎勾結宋棠,也該是最近之事……也許韓虎背後,還牽連著更大的勢力……公績所言的確有理,這埭上果然蹊蹺,不察不行。」

短暫交談間,陸遜竟已將問題思慮地如此之深!駱統驚訝望著依舊對圖琢磨的陸遜,也配服凌統在混亂的情緒之下,仍能犀利掌握關鍵,並大膽獻策。

「無論如何,韓虎此人劃地自保,不應有即刻威脅。若他與宋棠連手,對我不利,縣君便有出兵反擊的理由。」陸遜放下竹棍,作出最後的結論,「這韓虎長年蟄伏不出,按兵不動,苟得蕞爾之安,難道今日要為了將書生縣長除之後快,引來大軍拔寨?」

「……有通曉騎射的書生縣長嗎?」雖然是嚴肅正經的議題,但駱統哂然。

陸遜也笑了,口氣是他自己也沒查覺的自豪:「主公治下能人無數,未嘗沒有。」

原以為是一時衝動下的決斷,但最後竟能變成打草驚蛇之計,駱統真心讚嘆:「伯言思慮周密,統好生敬佩,但這場比試仍危機四伏,千萬小心才是。」

陸遜微笑頷首。

「生命可貴。我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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