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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原和真}
桑原脫下長外套,捲起來,連同自己的背包,一起放在長凳的另一側。
幽助的拉麵攤不但一直散發著令人津沫橫流的香氣,溫暖的水蒸氣也暈紅了桑原的臉龐。
藏馬已經坐在一旁稀哩呼嚕地吃麵,十足的人類派頭。幽助見他來了,挖苦地發起牢騷:「我特地在攤子上掛『包場』,你竟然還遲到!」
桑原翻著白眼,看著攤車棚頂上用奇異筆草率寫著「包場」兩字的瓦楞紙片。
掰開筷子的時候,幽助已經端上熱騰騰的湯麵。
「喏──特地給你加了一倍的叉燒。」
「嘿!這是你自己要加的啊!」桑原喜孜孜地捧起麵碗,先喝上一口濃郁的熱湯過癮,這才接續未完的話,「浦飯,我說你啊,這算是賠罪嗎?」
「我賠什麼罪啊?」
幽助放下麵勺關上瓦斯,在冰桶裡拿了三瓶啤酒,一屁股坐在藏馬身旁。
「呿──!就是飛影是雪菜小姐的大哥這回事啊!」桑原吸著麵條,含糊說道,「真他媽不夠朋友,竟然瞞著我這麼久!」
「嘛──怕你不能接受嘛!」幽助吞嚥著冰涼的啤酒,試圖打混過去。
「我桑原和真哪是這麼脆弱的傢伙啊!你看老子現在不是過得很好!」桑原作勢揮舞拳頭,差點沒噴得幽助一身麵汁。
藏馬終於忍不住笑了,收起筷子擱在碗上,雙手合十。
「謝謝招待,我吃飽了。」
「話說回來,靈界竟然判飛影無罪啊?」桑原繼續低頭吃麵,嘴上還是閒不住。
「當然小閻王在中間做了不少官說。」藏馬似乎全然沒有迂迴的意思,清脆一聲掰開啤酒的拉環,「最主要的,還是選在這個時候跟菸鬼鬧翻,對靈界得不償失。」
桑原的視線轉向幽助。
「欸──這種事說起來有夠麻煩的。」幽助搔著頭,早知道請北神直接寫一份說明報告就好啦。
「總之呢,有一群傢伙看不慣我提出的武鬥會,不承認菸鬼是魔界共主。平常是隨便他們啦!但之後菸鬼與靈界簽了人界協議,就擔心這群傢伙會無視協議,在人界為所欲為。」
幽助說道這裡頓了頓,確定桑原聽得懂魔界的情勢。
藏馬悠然插話:「這部分,我之前已就經跟桑原說過了喔,幽助。」
幽助瞪了藏馬一眼,於是藏馬接下說明的擔子。
「這群自由派,其實對人界沒有興趣,倒是有部分聚集在一起,想要推翻菸鬼。菸鬼得知情報,便令戰敗巡邏隊多加留意這夥人的動靜──這就是,飛影最初殺進冰河之國的理由。」
桑原停下筷子,喝了一口冰水。
「那群傢伙,可能本來想要拉攏冰女吧。畢竟冰女確實擁有強大的實力,但是性格消極,導致這群人遊說失敗,反而打起冰淚石的主意。飛影在交戰的過程中意外破壞了冰河之國,自由派的其他人,便以『菸鬼派擅自侵犯自由派的領域』為明目,打算挑起戰爭。」
「哼!沒想到魔界也有這麼政治的一面。」桑原還是同樣的感想。
藏馬輕輕一哂,繼續說道:「與此同時,小閻王接到牡丹的報告。靈界的激進派也想以這個事件為藉口,咬定是魔界計畫大規模地控制人界,要對魔界發動制裁。不過飛影迅速平定了幻海道場的異變,而且主動頂罪,讓這次事件轉化為個人行為。菸鬼也在軀的幫助下收繳大量冰淚石,成為自由派侵害冰女的鐵證。」
桑原本來想到軀的面貌就起雞皮,但隨即轉念:「不對啊藏馬!飛影哪可能自己頂罪?明明是你當著俠妃的面──啊!你早就連這一步都算好了?」
藏馬點頭。
「包括那個時候故意對飛影見死不救?」桑原激動地豁然起身。
藏馬點頭。
「好啦!桑原,麵快冷了。」
幽助緩頰著拍拍老朋友的肩膀,自己接回話題:「總而言之,自由派的挑釁不攻自破,而且比起菸鬼,他們更不爽靈界。靈界本來打算趁魔界內鬥坐收漁翁之利,自然也錯失機會,於是,就變成這樣囉。」
桑原恨恨地咬著筷子。
「真的,沒想到魔界也有這麼政治的一面。」
幽助與藏馬互看一眼。
「嘛──確實跟人界是挺像的。」
「那你跟那個九淨不是白打一場?」
幽助哈哈大笑起來。
「欸──其實,我只是單純想找他打架啦!」他說著按起拳頭,滿臉的意猶未盡,「九淨這傢伙,平常沒什麼機會見到他,好不容易有個過招的理由嘛。」
桑原覺得自己應該是平靜生活過太久了,他第一次覺得幽助是個無藥可救的格鬥白癡。
「不過,聽說軀跟棗會打起來,單純只是因為她『心情不爽』。」
「啊?」桑原一臉莫名,「心情不爽?」
幽助聳肩:「我也不知道,大概是要在那麼大片的森林裡找散落的冰淚石,她覺得很不爽吧?」
想起今早出門前,靜流不知道哪根筋不對痛罵自己一頓,桑原感慨萬千。
「看來不管是人類還是妖怪,女人就是搞不懂啊。」
「真的──!」幽助連聲附和,「女人真他媽搞不懂啊!」
桑原與幽助心有戚戚焉地乾杯了。
藏馬坐在一旁笑而不語,安靜地將酒精吞進肚子裡。
{雪 菜}
雪菜的聲音不大,但在這方斗室中,也屬清晰可聞。
「我反對。」
長老們齊身坐成一排,用興師問罪的眼光斥責著她。
「雪菜,別忘了,我族會走到這一步,是妳的責任。」主長老瞇著眼睛,她還無法全然適應人界的陽光。
其餘族人坐在身後,雪菜感到自己同時揹負著數十雙眼眸的評判。
但她不會退縮的。
這是她用十多年離家的時間,在冰核中重生換來的答案。
「是的,我明白。」雪菜堅定說道,「所以我才會反對,長老們自殉再造冰河之國。」
身後是不知所措的竊竊私語,身前的長老群神色肅穆。
「難道妳要讓族人永遠依附在人界的這間屋子裡嘛!」
「那麼犧牲族人,依附於她的生命而存活,又算什麼呢?」
斗室中再度沉靜下來,只剩下無聲的眼神交流。
整個房間裡唯一的外人,靈界使者牡丹,坐在角落冷汗直流。
哎呀——哎呀——她最不擅長這種場合啦!
雪菜起身,凝聚了眾人的視線,她深深吸一口氣,緩緩說道:「大家有沒有想過,為什麼只有忌子才能破壞冰河之國的機制?一直以來,我族流傳忌子就是災厄的說法。在冰晶結界中,我親眼見證前任母核與她的忌子,她告訴我,既然生為冰女,就不能逃避。妳們明白這些話是什麼意思嗎?」
眾冰女面面相覷。
雪菜繼續說道:「哥哥還告訴我,在原本冰河之國的地底,前任母核告訴他,我們冰女身為冰軀雪骨,是生生不滅的。我在人界生活了很長的時間,甚至能脫離冰核而不死。我們冰女不是這麼脆弱的種族,我們是冰雪的化身,長老大人也說過,冰雪在哪裡,我族就在哪裡。」
雪菜說到此,向牡丹點點頭。
牡丹連忙翻閱懷裡的資料,朗聲說道:「由於冰女長期離群索居,無論是靈界還是魔界所得知的資料都很少。這次的事件不只在靈界,於魔界也有很大的影響。冰女一族操縱冰雪的能力被重新定位,在靈界獲得最低B級以上的實力判定……啊!B級以上的妖怪,根據靈界的統計,全魔界不足十分之一,也就是說……妳們比魔界九成的妖怪都還強喔!」
冰女們驚嘆起來。
牡丹繼續說道:「提出判定的是靈界特防隊,因為就算是資歷最淺的隊員,也有能單獨對抗B級妖怪的能力。然而淚小姐在受傷的情況下,還能做出防禦順潤隊員的雪牆,以及冰晶破碎時,妳們的共鳴使結界產生裂痕……再加上冰女天生具有強大的修復力,靈界判定為B級,其實是相當保守的結果。聽說在魔界,有些妖怪對妳們的評價還要更高。」
雪菜在長老群身前坐下,嚴肅說道:「聽哥哥說,群孤一開始闖入冰河之國,為的其實不是冰淚石?」
長老群一片靜默。主長老嘆了口氣,說道:「我族不問外事,何錯之有?」
「為什麼不反抗。」
主長老眼神閃爍:「我族愛好和平!」
「和平地讓外族殘殺?」
「雪菜──!注意妳的態度!」其餘長老忍不住出面喝止。
雪菜轉過身,面對劫後餘生的族人,說道:「我曾被人類囚禁,受盡凌虐。當時我也跟大家一樣,不敢反抗。那個人類為了逼我生產冰淚石,殺害許多無辜──我現在很後悔,如果我反抗他,或許可以避免很多殺戮。」
牡丹急忙補充:「這件事情事真的,靈界有記錄在案。」
「冰河之國是巨大的結界,我們長期封閉,逃避外事,以為不聞不問就能永存。我們寄生在族人的軀體上,切斷與異族的往來,冷血到連眼淚都會變成石頭。為什麼只有忌子可以破壞結界?忌子是與異族相通的結晶,所以只有忌子才能斬斷冰雪的枷鎖。」
雪菜再度回身,面對垂頭不語的長老群。
「長久以來,我族扼殺每一個可能破壞冰河結界的忌子,就是因為害怕走出這個冰繭。在冰繭中,我們消極度日,即使外族入侵,也只能束手就擒。漫無目的地活著,活著跟死亡沒有分別,這才是逃避我們身為冰雪族裔的事實。」
主長老抬起臉來。長壽如冰女,歲月仍然在她的臉上殘留許多痕跡。
「我見證過三次冰河之國的重建。每一次,都是族人與外族私通,生下忌子,然後摧毀國家。」
「哥哥與我是第三次嗎?」
主長老無奈點頭:「國家無法重建,這是第一次。」
雪菜握住長老滿布皺摺的手,微微一笑:「可是,我們都還活著。確實活著。」
主長老再次垂下頭去,而雪菜握得更緊。
「曾經我跟哥哥說,這種不自殘就無法存活的種族,乾脆毀滅。」她看向其他的長老,坦然說道,「但是前任的母核告訴我,不應該逃避生為冰女的事實。哥哥也提醒我,在人界有許多愉快的事情,我才真正明白。長老們,冰雪在哪裡,族人在哪裡,國家就在哪裡。但是冰雪的結界,我們不需要。」
主長老無奈地嘆了口氣:「雪菜,妳太天真了……。」
「我知道,這條路很長。」雪菜牽起主長老的手,驅動冰雪之力,在她的掌心裡做出一個精緻的小雪人,揮舞著小手,憨態可掬。
「只要活著,就可以有很多可能。」雪菜回身,手指輕輕撥撩,每位冰女的掌心裡就多出一個小雪人,神態各異,卻都帶著喜悅的微笑。
冰女們好奇地研究著手掌心的雪人,有幾個率先反應過來,嘗試將雪人幻化成各種不同的姿態,一時間驚喜聲此起彼落。
跟自己第一次在電視上到人類舉辦冰雪祭的表情一模一樣呢。
雪菜笑了出來:「妳們看,冰雪可以有很多型態。我們或許會經歷很多困難,但這才是活著的意義啊。」
長老群瞠目結舌,彼此交換疑慮的目光,一時陷入沉默。
牡丹趁機將雪菜拉到角落。
「雪菜,婆婆們的意思是……?」
雪菜帶著歉意的微笑:「可能有一段時間,族人依舊會寄宿在道場裡,不過,我打算偶爾帶她們下山看看,讓她們慢慢接受外界……。」
想起出發前小閻王的耳提面命,牡丹鬆了一口氣,拍拍胸口:「那就好,如果婆婆們打算再一次把道場變回大冰山,閻魔大王不知道會怎麼樣啊……。」
「謝謝妳,牡丹小姐,這是給妳添了不少麻煩……」
「唉喲!跟我客氣幹麼啊!不過話說回來……」牡丹鬆懈下來,冒出惡作劇的貓耳朵,拱了拱雪菜,「妳挺有演講的天份啊!剛剛那些話說出來有模有樣的呢!」
「嗯……」雪菜害羞地掩住嘴角,「我是看電視學的。」
{飛 影}
飛影終於返回百足。
雪菜說會陪族人在幻海道場借宿一段時日,之後會舉族遷回魔界,尋找合適的地點重新建國。
「希望這一次,不會再有冰雪的牢籠了。」臨行前,雪菜將冰淚石還給飛影。
第一次見到雪菜的時候,是透過一個狹小且紋上咒印的鐵窗。窗格中的少女面色如霜,跟那些自我封閉的冰女沒有很大的差別。直到他痛毆垂金,少女才露出不同的表情;與幽助等人相處之後,大多都是禮貌性的微笑。
雪菜表面上很單純,內在卻心事萬重。受軀所召返回魔界那一晚,遞出冰淚石的雪菜,陰鬱的面孔在魔界通道的幽光裡忽明忽滅。
如今,雪菜不再是那個盲不知事的女孩,神色卻輕盈許多,還有一份堅定跟穩重。
她主動替飛影將冰淚石掛回脖子上,笑容很真誠。
「這次沒有要麻煩哥哥的事情了。只有一點,請代我們替軀小姐道謝。」
無視奇淋「先把人界的衣服換掉」的警告,回到百足的飛影,長驅直入來到軀的房間。
軀正躺在懶人沙發上射飛鏢,飛影推門的瞬間,一個標子剛中紅心。
這個人界的玩具,是某次幽助帶來的,說要讓北神等人選出一個來人界參加婚禮。軀覺得挺新奇,在北神等人決定直接打一場比較痛快之後,就這麼留在身邊打發時間。
即使如此,在看見飛影穿著人界衣服回來的時候,軀不高興的表情還是顯而易見。
「不准讓時雨在我身體裡面注射奇怪的東西。」飛影的不悅也擺在臉上。
軀不怒反笑,從沙發旁的小桌子上拿起橢圓形的小笛,放在唇間吹了幾個奇異的音階。
飛影感到耳膜像是被針刺了一下,隨即一隻食指大小的機械蜈蚣從耳朵裡竄了出來,落地爬上小桌,扭動著鑽進小笛子裡隱藏了蹤跡。
這是機械窺伺蟲。自從某一次軀隨口誇讚飛影的邪眼很方便之後,時雨便不捨晝夜地研發了這款微型攝影機,可以透過寄生宿主而移動。軀試用過後讚不絕口,甚至送給時雨一間專門研究室。據說這件事情,讓奇淋悶悶不樂了好幾天。
要說這款機械蟲有什麼缺點,只有一項制約之處。每一隻機械蟲都有應對的操縱笛,操縱範圍的廣度取決於操縱者的妖氣。以軀的程度來說,追到人界不是難事,只是耗費的妖氣需要幾日修復。
因此此刻,軀才會百般無賴玩著人界的射飛鏢。
「我無法親自去一趟人界,你應該也不打算告訴我詳細的始末吧。」軀神態慵懶卻理直氣壯,「你以為給菸鬼的檢討報告是誰寫的?」
飛影自感理虧。他在人界睡了七天,而魔界與靈界都不可能乾等一個星期才做出決議。
「而且搜尋冰淚石的任務也是靠這些機械蟲。」軀繼續補槍,「還有,你妹妹的謝意,我就大方心領了。」
透過機械蟲,軀自然也看見了雪菜向飛影道謝的一幕。當時飛影嘴硬的模樣,那個畫面可是讓軀這幾天在無聊之餘回味了好幾次。
「我知道了!」飛影不滿地瞪了軀一眼。
這女人是在不爽什麼,擺明找他麻煩。明明被人一覽無遺的是自己。
「妳下次去人界的時候,自己跟她說吧!」
幽助已經確定要在下跟月跟螢子結婚,喜帖還發到魔界來。為了給妖怪好友開個方便門,幽助的喜帖上「貼心註明」婚禮會搭配「化妝舞會」,參加者除了傳統禮服,「奇裝異服」也歡迎光臨。
菸鬼認為自己的身軀對人類來說太過巨大,不是「變裝」就能蒙混的,於是請弧光代替出席。軀對「婚禮」是什麼名目不感興趣,倒想趁機見識見識人界。
憶及此處,飛影突然有個心眼。
「沒想到你對人界這麼有興趣。」
這次派時雨在他的體內植入窺伺眼,也是因為這份好奇心吧?飛影不覺得軀一定要透過機械蟲才能向菸鬼交差,恐怕只是想找個理由提前探知人界的樣貌。
「……的確看到一些有趣的事情。」軀揚起意味深長的笑意,而飛影很討厭這種被算計的感覺。
「比方,妖狐藏馬把你扔下,專心跟靈界的女人開打的時候。」
飛影不明白軀究竟想說什麼。
「他有沒有掩護我都無所謂。」當時飛影已經不敵邪眼的反噬,決定將意識注入冰晶。
「是啊,我知道。」軀投出最後一隻飛鏢,直入靶心三分,「沒想到他會做出跟我一樣的判斷。連之後把罪名安在你身上,也是。」
飛影實在有些糊塗。軀偶爾會說些啞謎般的話語,而他也有應對的方法。
「我啊,其實很嫉妒妖狐藏馬喔。」
飛影不管軀在胡言亂語些什麼,他魚貫地走到小桌邊坐下,閉上眼睛翹起二郎腿。
「無聊。」
眼不見為淨,但耳朵卻還是聽見了軀難得的笑聲。
「歡迎歸隊,飛影。」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