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之東》第三部‧海昌神君(下)【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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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伯言被小仲谋派去海昌打副本了(๑•̀ㅂ•́)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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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月後的一個吉日,陸遜派任的隊伍出發了。那是在春日將要結束的時候,桃色的繁花傾瀉如雨,化作滋養水土的泥。

滿鬢白霜的顧夫人目力已竭,但直到最後一輛牛車完全消失在出谷之路盡頭,她才依依不捨被同樣傴僂的忠伯勸回宅中。身形更加健壯的陸瑁,則是神情嚴肅引頸相送,直到奴僕闔上了陸宅大門。

陸瑁身邊站著一位六七歲的少童,相貌文弱。他早熟地觀察著陸瑁悲喜不明的臉色,忍不住關心開口:「少主……」

「抱歉,阿凱……本來告訴過你,大哥會回來參加族內的成年禮……。」被喚作「少主」的陸瑁皺眉搖頭,一個未即弱冠的少年,就這麼搖出幾分早熟來。

這小童陸凱,正是陸道的長孫,亦是陸瑁的族子。

陸瑁代為管家之後,陸績為求族內共榮,遂委託陸道從旁協助。陸道心結化解,不再強求名分與頭銜,然家務繁雜,兩人仍不免有衝突之處。陸瑁雖尊敬長輩,不會直接與陸道衝突,但也不願輕易妥協,而陸道亦不便與陸瑁計較,因此常常形成僵局。

幸得陸道之子陸郃機敏,提議讓自己的兒子陸凱,跟在陸瑁身邊「實習」。一來藉機培育後進,提攜子輩;二來陸凱年紀小,心思純真,非常適合成為陸道與陸瑁間的緩頰。

陸凱從小對少而持家的陸遜與陸績極為憧憬,尤以聽說陸績六歲懷橘的故事,更是以為表率。他的資質說不上絕倫超群,卻非常懂事。既然有機會被父祖派來「實習」,小孩子興致高昂,始終積極追隨在陸瑁身側,從不喊累。

顧夫人年歲已高不再問事,加上陸遜跟陸績的離家,以及與陸道間的種種磨合,常常讓羽翼尚輕的陸瑁力不從心。而尚在幼齡的陸凱雖然薄弱卻真摯的支持與追隨,就成為陸瑁這些日子以來的慰藉,與族叔陸道的關係,也因此漸漸好轉。

今年族內有幾位後進將要行成年禮,對陸瑁來說,順利並優秀地辦好這場士冠禮,是他能否被族內認可為族長的關鍵。陸瑁在吳地名望不小,與不少同郡名士素有來往,但多為貧寒有志之人,真正兼具身分與才學者並不多,因此他本打算讓陸遜跟陸績回來擔任賓客,以壯聲勢。

怎料孫權的一聲令下,打亂了陸瑁的計畫。收到通知的家書時,陸瑁是氣憤的。他感到大哥似乎一顆心全端在那孫權面前,聽其差遣,竟然拋下族中事,跑去什麼……海昌;那海昌,不是聽說有動亂嗎?

「少主不要這麼說,還有爺爺在啊!大家一起想法子吧?倒是族叔這趟凶吉難料,只盼萬事平安就好了。」陸凱眼睛雪亮,不知是有心或無心,竟說破了陸瑁真正的心裡話。

陸瑁神情尷尬,轉頭瞅了年紀輕輕卻老氣橫秋的陸凱一眼,無奈苦笑。

苦笑無聲,又收斂成嘆息。

耳邊還縈繞著母親這幾天細細碎碎的低喃,遺憾長子才回沒有多久。

但陸瑁並不這麼覺得。

他覺得兄長並沒有回來,而是去了更遠的地方。

陸遜其實並沒有忘記跟弟弟的約定。回家收拾行裝前,他特地委託諸葛瑾,請兄長代替自己出席族內晚輩的成年禮。對諸葛瑾來說,幫陸瑁立穩腳跟,也等於是幫妹妹穩固日後陸氏女主人的地位,自然乾脆答應,還提議邀請友好張承一起出席。張承不單是張昭之子,還是陸遜的上司西曹掾,因此東曹掾張允聽說後,也表示要帶著兒子阿溫參加。

陸遜見自己僅在將軍府中一年,已有如此後援,實在感激不盡,便將好消息告知陸瑁,並表達自己的歉意。陸瑁當時僅是淡淡說了一句謝謝,而陸遜知道弟弟還是很失望的。

陸瑁在族內的處境跟努力,妻子諸葛瑩大致說了一些,但陸遜略為觀察弟弟拔高的身形與剛硬不少的面孔,就已了然於胸。

因為自己也是這麼走過來的。

而且,還在一直不斷前行著。

陸遜威風凜凜騎著列風,身後是綿延緩慢的人龍與車隊,亦步亦趨追隨著他的步伐。曾經是他懵懵懂懂跟著舅舅顧雍外出闖蕩,而今終於感到自己獨當一面,甚至是比孤身持家更加開闊高遠的心情。

跟著陸遜離開華亭谷的,是妻子諸葛瑩,與陸瑁和忠伯親自遴選的五十名家奴與佃客。駱統以及精挑三百壯兒的凌統,則在最近的一個亭驛等候會合。吳中離海鹽說遠不近,單憑列風腳程可一日到達,但算上這百餘人的拖延隊伍,慢慢走個兩三天恐怕是必要的。

坐鎮海鹽的步騭,特地遣其主簿衛旌來迎接陸遜。衛旌字子旗,南遁的江北人,同步騭種瓜為生,雖孤身窮困卻滿腹才學,兩人遂成知交。步騭入仕後也不忘這位朋友,打算帶著他累積經驗跟聲望後,再推薦給孫權。這回安排衛旌迎接陸遜,也有這層用意在其中。

衛旌負責帶領一行人先抵海鹽稍作停頓,讓步騭和陸遜交接。早先衛旌與步騭潦倒落魄時,曾一同受到當地豪族焦矯的侮辱,因而對江東名門帶有一絲厭惡。但陸瑁很具眼色,不待提醒,便在陸遜返家前盛情款待衛旌,給足面子禮數,這讓衛旌對陸氏印象極好。

海昌本屬海鹽的轄地,而孫權對海鹽的情況了解有限,陸遜因此趁機先向衛旌請教不少問題。

衛旌見陸遜虛心請教,於是說道:「海昌的情況,還是等見過縣君再說合適。不瞞伯言,最初得知主公將派名門公子南來解危,旌不能認同。但縣君說了不少昔日在顧公麾下之事,今日相談,才知伯言確實年少可期。」

陸遜鮮少被外人稱讚,心裡高興,卻還是面子略薄,只好微紅著臉辭謝;而這一褒讚,反倒讓他卸去浮躁的自滿與興奮。想到凌統帳下那三百豪勇,陸遜有些頭疼,能不能駕馭這些凌家私兵,是他目前最擔心的事情。

而令人滿意的是,凌家兵非常規矩換上平民衣裝,將兵器盔甲藏進一車車的輜重之中;至於一臉藏不住的慓悍殺氣,陸遜姑且就不計較了──因為有更意外的人在等著他。

陸遜滿腹疑惑,恭敬迎接那姍姍走出亭館的年輕少婦。駱統與凌統二人離得老遠,不敢輕易靠近。衛旌雖不識那少婦,但略作斟酌,非常識趣選擇跟凌駱二人站在一塊兒。他代表步騭而來,不淌其他渾水,且烏傷駱統的名聲早有聽聞,正好前去結識。

那少婦派人遞上名帖,陸遜僅看一眼,便遞給妻子。諸葛瑩料想不到孫權的徐夫人竟特地來此相候,震驚之餘不敢怠慢,下車陪同丈夫行禮。

基於禮節,陸遜不便正眼打量徐尚英,因而錯過了這位女子眼中稍縱即逝的濃烈憂傷。

對徐尚英來說,眼前這位年輕公子,就是斬斷她與陸尚婚姻的決策者。曾經她暗自怨過那不曾謀面的陸家少主,但自從嫁入將軍府,目睹徐嬋跟大喬了無生趣的寡居生活,竟不知不覺暗自僥倖,反省昔日執著於陸尚的天真無知。

雖然無法全心接受孫權的心意,但相比受冷落的謝蘊,孫權的疼惜卻是如此實在而強烈。徐尚英偶爾會想,若她與孫權之間不要存在那些家族利益,若他倆是毫無算計的明媒正娶,自己是否願意接受這段外人稱羨的婚姻?

每當這樣的想法浮上心頭,徐尚英就會重新思考陸家少主撤婚的安排。

今日,那讓她千思百想的決策者就站在眼前,徐尚英卻無法公然相問,問他當初的用心。她只能默默看著陸遜與其夫人連袂扶持,只能默默琢磨那永遠得不到的答案,還有自己日漸矛盾複雜的婚姻生活。

徐尚英感到胸口鬱塞,差點一口氣喘不過來。

諸葛瑩見徐尚英有口難言,正在盤算是否要代替丈夫先行開口,此時一姘婷的妙齡少女衝出亭館,打破了雙方僵持的沉默。

「你可終於來了,陸遜!如此久等,還不如我自己先走!」那少女身著朝氣亮眼的黃衣,吆喝間竟拔出一把鋒冷吳勾。她作風大膽,開口更是直呼名諱,皆讓眾人大吃一驚。

諸葛瑩自是錯愕,陸遜更是頭疼,想不透怎麼連孫尚香都出現在此;而且跟上回一樣,又拿劍指著自己。

徐尚英倒是給這沒有分寸的小妹點醒,連忙收整情緒,抬手提醒道:「小妹,妳是怎麽答應我的?把劍收起來吧。」

孫尚香自是不情願,哼了一聲扭過頭去,但使慣的貼身吳鈎仍是抓著不放。

徐尚英為難嘆了口氣,將陸遜夫婦請回亭舍內,藏頭拽尾把事情說了一遍。她簡略說明孫尚香欲往山陰,需要陸遜護送,其於瑣碎一概不提。

「畢竟是婦人家的事,將軍不便出面,就請我來送小妹一程。」徐尚英最後不忘交代孫權的口喻。

聽說要負責護送孫尚香去山陰,陸遜一時不語。不說這命令來得唐突,孫尚香可不是聽話乖巧的女子,陸遜可是切身體會過的。

「將軍已另派快馬去信海鹽。陸公子可將小妹留下,再請縣君準備渡船。」徐尚英看出陸遜為難,連忙補充。

陸遜自然為難,但更多的是疑惑。畢竟孫權從來沒提過這麼一樁明令,徐尚英似有迴避的態度更讓人懷疑,於是旁敲側擊道:「夫人,恕遜直言,護送女公子一事,應有更加合適的人選。」

徐尚英怎麼能說,小妹去山陰找朱然,這種「丟臉」的事情孫權巴不得藏得天衣無縫,又怎麼會特地大陣仗地護送小妹渡江?她囁嚅一陣,轉而看向始終陪在陸遜身旁的諸葛瑩說道:「小妹長居深閨,怎能孤身讓素不相識的男子相陪?將軍知道陸公子與夫人攜行,比較安心。」

聽話題帶到自己身上,諸葛瑩向丈夫投以確認的目光。她雖然沒有陸遜想得這麼多,卻也知道若不答應下來,一行人難以啟程。如此動靜,孫權不可能不知情,若說孫尚香與徐夫人都在說謊,未免太不明智,可見的確是孫權默許,只是不知道有什麼內情在其中。

這個孫尚香,諸葛瑩是有印象的。不久前她曾收到丈夫的家書,說在將軍府中跟女公子起了誤會,請夫人準備禮物致歉。當時諸葛瑩暗中疑惑,將軍的妹妹能跟自己的丈夫有什麼誤會?如今看孫尚香豪放不羈,劍不離身瀟灑模樣,她更是滿腹狐疑。

陸遜斟酌一番,向妻子輕輕點頭。諸葛瑩明白丈夫的意思,於是微笑答應道:「車裡寬敞,多個妹妹倒是無妨,路上也熱鬧些。」

孫尚香見陸遜始終不肯答應,正暗自著急,待聽得夫人鬆口,這便歡呼一聲,親暱地湊到諸葛瑩身邊。她本是開朗的性格,諸葛瑩又很是隨和,雖是初識卻也不顯得尷尬。

徐尚英見託付成功,心裡積累對陸遜的困惑,也漸漸融化成一攤濃膩的羨慕。她好羨慕小妹,有機會去見見那心儀之人,而自己呢?自己除了悔恨,還能如何?

徐尚英心事重重,匆匆向陸遜辭別後,便帶著簡單的車馬離去。

陸遜仍舊不明白孫尚香的用心,但既然她的目的地是山陰,自己將她先送往海鹽便是。他向衛旌與凌駱二人簡單說明情況,一行人便繼續上路。

衛旌與駱統雖然也充滿好奇,但也不便多問。反倒是凌統想得單純,他清清楚楚看見一個作風豪邁的花漾少女,健爽的氣質裡帶著不失純真的傲氣,明媚開朗讓他捨不得移開視線。

可惜孫尚香再次從亭館裡出來時,已被一群同樣配劍的侍女簇擁著坐進諸葛夫人的軿車內。凌統好是惋惜,只能偷偷盼著還有機會能再一窺那張令他驚豔的容顏了。

孫尚香自是不知道凌統的年少春心。她雖豪氣表示要去山陰找朱然,但當真獨自離家,多少感到生疏與緊張,於是上車後挨著諸葛瑩,這才顯出幾分少女的乖巧。

諸葛瑩遂是莞爾,趁機詢問當日致歉的禮物是否襯心?孫尚香這才想起,那日與陸遜誤會之後,她便收到由諸葛瑩屬名捎來的書信。隨信附上諸葛瑩親手縫製的錦囊,小巧精緻,適合填裝香料,正契合孫尚香的閨名。

不過這個別緻的香囊孫尚香並沒有留下。香囊是綴在腰上遺香的,而她的腰上早就掛著別的東西,不可能取下了。

孫尚香性格直爽,無意隱瞞,便老實回答:「謝過夫人,那個香囊這麼精巧別緻,不適合我,我已經轉送給阿雲了。」

「……阿雲是?」

「阿雲是我大哥的女兒。那日幾個孩子來我這兒玩抓鬼,我四處找這群孩子,結果竟然發現那陸……陸少主竟然把阿雲抱在懷裡……」孫尚香快嘴之餘差點又喊了陸遜的名諱,拿捏了會兒用詞才繼續說道,「我看他竟然抱著阿雲,而且阿雲正在哭,一氣之下就拔劍招呼他……」

孫尚香說著不忘比手劃腳,試圖重現自己當時的風采,壓根忘記諸葛瑩就是陸遜的妻子。諸葛瑩卻也不氣,從孫尚香添油加醋的描述中,拼湊出「誤會」的真相,並無任何越禮之處,才暗自寬心,但細待思量,又十分在意。

「……請教女公子,小阿雲幾歲?」

「阿雲才四歲呢,所以我當時才會納麼生氣!」孫尚香沒有察覺諸葛瑩微變的臉色,兀自滔滔說著,「不過夫人送的香囊繡的恰是雲紋,我覺得跟她名字很配,而且陸……陸少主既然把小阿雲弄哭了,這個香囊還是送給阿雲適合……。」

諸葛瑩耐心聽著,努力端出溫柔的微笑,心裡卻有如壓著千斤大石。

她不敢去想像孫尚香繪聲繪影描述的那個畫面,不敢去想丈夫抱著孩子,嘗試安撫也許有些手足無措的模樣。

──因為她生不出孩子。

此行出發前,陸遜之母顧氏特地將諸葛瑩叫去,再三提醒她要給陸家添後。她嫁入陸家一年多,肚子始終沒有動靜,開始還能以陸遜出仕在外解釋,但這趟孫權特允夫妻相伴,要是再沒有結果,該如何是好?

孫尚香還在一旁自得其樂地說著,說陸遜當時的表情有多傻,說阿雲長得多水嫩可人。

諸葛瑩兀自恍惚地幻想,幻想陸遜抱著的是夫妻倆的孩子。幻想自己牽著孩子,然後孩子急著撲向父親,結果跌在父親懷裡,眼淚濕了小臉。幻想丈夫笨拙地安撫孩子,然後溫柔凝視自己的畫面。

這麽想著,她緊緊捏住衣裙,雙頰染上一層粉紅。怯怯含羞的少婦,留住了江東春日那最後一抹悄然無聲的花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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