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之東》第三部‧海昌神君(下)【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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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孙尚香在步练师祝福的微笑中,带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前往山阴。

她已经听说陆逊要出兵埭上的消息,也知道陪她渡江的使者带着步骘亲手所写的重要信函。她明白朱然是为了保护自己才接她去山阴,她欣喜不已;同时,却从心底涌起一股沉重的无力感,令人失语。

她想起小时候追在朱然身后舞刀弄剑,希望朱然能回头称赞她,陪她习武。可朱然回头了,却是问她,为什么阿香不肯当一个安安静静的阿香。

那个傻傻的阿香告诉朱然,她想要保护二哥、想陪然哥哥一起作战。

隔天,朱然送那个傻傻的阿香一副女用的短弓,说是自己亲手裁制的。傻傻的阿香开心极了,从此弓不离身,以为这样,自己就能跟二哥与朱然站在一起。

她以为这样就不会跟大哥与三哥那样──她以为这样就不会再与大家分开。

“能够跟他站在一起的,只有他的妻子。”孙尚香喃喃自语。

她扶着船舷,低头看着自己江面上的倒影。临行前,步练师送给她一个小布囊,说是自己亲手缝的,杏色的布料滚着鲜红的绣路,里头放着早上才摘下的新鲜茶花,清甜的花香四溢。

于是她又想起了陆逊的妻子曾经送给自己的香囊,被不明就理的自己转送给阿云。

傻阿香,妳一直一直都选错了路。

她将茶花取出,就着江水的倒映,模拟那些侍女强行配在徐尚英头上的珠玉,插在自己的发里。

徐家姐姐总是摇曳着满头朱翠,却从来没有笑过。如今浮现在江面上的那张脸,也没有笑意,被摆渡者卖力地摇桨,就破碎得不成模样。

孙尚香真的不明白。

不明白身为一个女人,究竟应该怎么做,才能保护心爱的人,彼此再也不必分离。



护送孙尚香的船离去的那天早上,陆逊升了他人生中的第一个帐。

他未着战甲,仍是一席儒衫,但腰间悬剑,丝带缀印,却是不容质疑的一军主帅。帐下并无万马千军,仅一支三百人的部曲供他调度,而部曲归于一位十五岁的少年,是他在一个春芳如雨的午后,一酒相酌认下的朋友。

陆逊忽然忆起只见过一面的孙策,他傲威武的身躯皓然挺拔,即便只身一人,又被叔祖刁难进退不得,却依旧刚毅不拔,自信生辉。陆逊早就无法清楚描绘孙策的眉眼样貌,但那英气勃发的形象却是根植在心。

陆逊哂然。虽然孙策从来就不是自己的榜样,但若他能看见今天自己的模样,恐怕要嗤之以鼻吧?

挥军出战前的心情,陆逊五味杂陈。今日一战,不是他成功取下埭上,坐实海昌县长之名,便是落入韩虎的陷阱,而这回恐怕就不是一条手臂那么简单了。

简单的军议就在凌家部曲临时凑合的军营中举行,步骘与卫旌并未参与。陆逊高座主位,案上平摊着皮图与兵符,凌统与宋堂配剑立于左首,韩虎则素手站在右侧,虽是自由之身,敌穴之中自是无法施展。

陆逊先令韩虎交待,而他也乍看豪无隐瞒地吐露了埭上实虚:“会稽贼帅派来之人名为淳于度,是个颇有才学的说客。他告诉我,你是吴地望族,为图家室苟存,才与孙氏勾结,自不会放过我这严党余脉,应当与他合作,共赴外敌。”

韩虎说到此故意停顿,观察陆逊反应,但陆逊神色如常,只是问道:“淳于,可是那中原大姓?”

“……不错。”没有等到陆逊的不悦,韩虎弃而不舍,继续说道:“淳于度本是兴旺家族,无奈受战火逼迫,落拓南来,为求生存依附强豪。他虽然满腹才学,说得一嘴道理,却是个不懂用兵的书生,没有我指挥调度,他丝毫无法成事。”

韩虎之言句句带刺,饶是凌统这等单纯性情,也已经听出浓后的嘲讽之意。见陆逊仍旧没有回应,凌统还当他心地善良没有意会,气得亮出剑锋威吓:“废话少说,还不交代守备部属,再啰嗦下去可就耽误时机了!”

凌统没看出来,宋棠倒是个阅历的。陆逊不是没有听懂,只是他不为所动。韩虎这番话恐怕是想激怒陆逊,让他丧失判断力……这么说来,韩虎果然另有所图,而且忌惮陆逊;若他真认为眼前拥有指挥大权的新县长只是一窍不通的书生,又何必来这一着?

果然,眼见被激怒的只有凌统,韩虎眼色沉了一分,回归正提道:“寨里都是良民,老弱妇孺为多,能操持武器的不过三百,其中真正的受我训练的精兵只有一百。”接着拿起竹棍,在沙盘上笔划道,“埭上是我亲手指挥,依托谷水修筑的,只有东与南两个门。南门是水门,直通浙江;东门是陆门与水门。如今听说我被擒获,他们应该都已经把门全部关起来了。”

陆逊听了,看向凌统求证。前日他虽然以身体不适提前歇息,但凌统早已派出斥侯。今早消息回传,确实与韩虎的自白并无出入。

“埭上竟然设有水陆双门,这是你自己规划的吗?”陆逊问道。

“虽不能与阖闾大城相比,但这是伍相的智慧,我不过粗糙模仿罢了。”韩虎的态度难得谦逊,但在陆逊听来,这其间更多的是对伍子胥的崇拜,以及对自己博智多闻的自信。

陆逊清楚自己没有带兵打仗的经验,便主动请领军的凌统与宋棠提出意见。两人皆表示,敌方精锐不过一百,而且失去主帅,闭门阻挡无非困兽之斗,且看他们凌家勇士大显身手,只要破坏水堤,攻城之事只需半天便可。

韩虎见凌宋两人颇有大开杀戒之势,眼神一冷,随即听见陆逊否决道:“此战所求并非灭敌剿贼,别忘了县君的考量,以及我身为海昌县长,怎能将埭上居民视为敌军、意图歼灭?”

“这么说,督尉是希望我们围城就好?”宋棠不高兴地反问。毕竟凌家部曲好不容易有机会出阵,自然不希望只是围城僵持。再说他们只有三百人,进行围城太过免强,本来半天可成之事,说不准要拖个三五天都没有结果。

这是略有作战经验的将士一想便知的事情,韩虎当然也懂,因此陆逊还未回答,他先一步开口:“围城对双方都不利,不如放我回去,劝大家开门投诚。大家若看我平安无事地回来,就不会再相信淳于度的说词了。”

凌统与宋棠互看一眼,都觉得不妥,但决策权在陆逊手上,只怕他别太心善,误了判断。

陆逊在三人各怀心思的注视下沉思一番,终于拾起案上兵符,交待道:“破贼督尉凌统,我令你领精锐三百,拿取埭上。此番出兵,不准滥杀,首旨擒拿淳于度。”接着,目光转而落在韩虎身上,继续说道,“若埭上之民冥顽不从,便让韩虎出面劝和。”

凌统与宋棠露出惊讶的表情,恨恨看了韩虎一眼,沉默领下兵符。

于是凌统率着三百跃跃欲试的凌家部曲,飞速前往埭上。陆逊亦亲自随军在后,列风激情奔驰,跃过那条只出现在皮图上的海盐地界,不一会儿便见到了主要以木和竹单搭建的城寨。

昔日严白虎横行吴郡,韩虎身为亲兵,埭上想必是根据地之一。城寨虽然格局不大,却是个分毫不差的坞堡,清楚可辨水陆二门。水门为竹栅,延着人工挖通的水渠,可通过坞堡通往浙江,或西面的大片耕地。

凌统先令宋棠射出一箭。箭上绑有一条白纻,其上有陆逊亲笔写的招降词句。飞箭凌空画出一条白潋,眨眼射在伐木而制的陆门上,且入木三分。宋棠膂力惊人,此番站在寻常箭程之外,竟仍然能精准射中寨门,示威意味极浓,凌家部曲纷纷叫好,伴随咚咚鼓声,鼓噪不休。

果不其然,宋棠这箭惊吓了寨民,无数箭矢从角楼里射出回击,但宋棠早已调马抽身,退回阵内高声大笑,满脸势在必得。

陆逊临场观摩也有些心虚,想起自己曾经想要跟这样的高手一较高下;忍不住想起同样箭术过人的曲义。

“宋将军好身手,跟我师父相比,不知谁更厉害。”韩虎趣味盎然的声音突然响起。为免生变,此番他已被缚住双手,由两人看押着站在陆逊身旁。

忆起韩虎的箭术,陆逊手臂隐隐作痛,忍不住问道:“你的师父是严白虎吗?”

韩虎没有说话,只是摇头。过了一会儿,陆逊以为话题已经到此为止时,他才又开口:“大帅收养我,不过因为他看我是块料,能为他驱使效命。但师父,是真正信赖我,指导我的恩人。”

“你师父在寨里吗?”

“他已经死了。”

韩虎回答得很平淡,陆逊一时无语,只好恢复沉默。

陆逊让宋棠射出的招降信上,说明若有降伏之意,一个时辰之内打开寨门,绑缚淳于度来见,则必安然送回韩虎,不伤任何人分毫。然而一个时辰过去,城寨闻风未动,凌统请示陆逊,陆逊见无可奈何,只得令凌统佯攻威吓。

进击的鼓声再度响起,陆逊没有作战的经验,那沉闷凝重的声音在耳边回荡不去,让他感到胸口发堵,头皮都麻了起来,一直隐忍的臂伤也痛得让人直冒虚汗。陆逊头昏眼晕,只好离开前线,回到后方临时架设的棚内休息。

陆逊不知何时昏睡过去,半梦半醒间,那仿佛远方的乌云里滚来的鼓声始终袅绕不散;隐隐约约地,似乎还有堂叔陆绩的哭喊声,混杂着童稚的鼻音;以及在暧昧不明的黑暗中,有个人铿然拔剑,怒叱着自己的名姓。

那个声音沙哑而疲惫,仿佛在嚎叫,又仿佛是求救。陆逊想要看清对方的脸面,如浓雾笼罩的阗黑之间,却只分辨出两只忽明忽灭的绿光──

“──伯言!”

陆逊惊醒过来。

闻声凝神,看清是一张年轻而忧心的脸孔。

凌统搀着趴伏在案上的陆逊,发现他一身衣服都湿透了,额头烫得厉害,又看他手臂上的绷带微带血丝,想必是伤口炎症所致。

陆逊大梦初醒,还未明白身在何处,凌统已熟练差人准备一套衣服与绷带,一盆水以及一瓶酒。凌统身历无数战役,如何简单处理伤口,才十五岁的少年已经驾轻就熟。

“……目前情势如何?”认出是凌统,陆逊发现那扰人心绪的鼓声已经停下。

“我令部下佯攻,敌寨也出手反击。几番往来,看得出他们武器并不精良,但粮食丰足,若伯言坚持围而不取,只怕要转胜为败。”

凌统本就是进来报告军情,于是简扼说明了一番。此时部下已将清理伤口的物什取来,陆逊换下汗湿的衣服,在烛光摇曳间看着凌统熟练替自己清创,才意识到帐外天色已暗。

“什么时辰?”

“刚过酉时。我下令休兵,部曲正在埋锅造饭。”

“……可有死伤?”

“两兵交锋,受伤是难免的……”

凌统话音未落,便看见陆逊就着水盆洗了把脸,因高热而发红的双颊又显得有些苍白。

“带我去看看。”陆逊摇摇晃晃起身,看见凌统露齿的笑意,只好无奈补充,“若我站不稳,还请公绩帮忙。”

陆逊虽用冷水暂时压下高热,但走出营帐没几步,体内的高烧还是马上反应回来。凌统谨慎跟在一旁,仍看得出陆逊脸上的病色,所幸天色昏暗不太明显,不然他考虑让这虚弱的主将留在帐里,以免动摇军心。

自凌操死后,凌家兵一直备受冷遇,此番出征,竟也无法放开手脚施展,凌统知道众人心里都很憋屈。如今陆逊愿意去看问他的部下,凌统自然非常高兴。想起彼此初见之时,陆逊也是毫无身段,推杯为友──不过眼下若有人招呼陆逊喝酒,凌统可要帮着挡一挡了。

凌家士兵见陆逊亲身前来,果然都情绪高涨。最初这些热血汉子也不太瞧得起这个素手书生,但从凌统到宋棠都逐渐归服,以及身受一箭仍坚持亲上战场的姿态,也算敬他三分。凌统担心的劝酒并没有发生,反倒是众人趁机一拥而上,鼓噪要陆逊出兵的声音,一波高过一波,最终还是凌统扶着苦笑的陆逊回营,让宋棠好好整治这批有欠军纪的部曲。

陆逊提过的纪律问题,凌统的确开始认真思考了。

“……再等半日,明日过午,若埭上之民仍然反抗,就让韩虎回去。”

“伯言确定要纵虎归山吗?”

凌统果然是忍不住。这句话他已经憋了一整天,再不说睡觉都不得安稳。

“适才凌家兵的声音,我听到了。”陆逊答非所问,只是再向凌统确认,“但眼下,我得继续委屈他们,公绩,你必须令他们严守军纪,绝不能有丝毫差池。”

“……是。”

凌统面色凝重,掀帐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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