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之東》第三部‧海昌神君(下)【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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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战况依旧胶着,午时过后,凌统再度下令休兵,而韩虎在一双双充满杀意的注视中,维持着反缚的双手慢慢走回城寨。他并没有站在陆门前等待开门,而是直接投进水道之中,随即看见竹栅水门向上拉起,想必是韩虎仅凭着一双腿游进水门内,足见令人咋舌的水性。

宋棠冷哼一声。他认为这是韩虎对自己昨日施展的箭法的示威,嘟囔着这点本事凌家兵这三百精锐里人人都会。

两个时辰之后,就在宋堂也快坐不住时,从角楼里飘出五呎白布,紧接着厚实的木门被缓缓地向外推开,韩虎再度出寨,独自拉着一辆板车,以肉袒之姿走进凌家兵的射程之内。

“埭上愿意接待各位英豪,已备妥酒肉,以示诚意,还请各位英豪不要欺负我们无辜良民。”韩虎大声说着,并侧身让众人看清身后的板车,上面躺着一头已被宰杀的羊与几坛酒。

陆逊没有回声,只是看了凌统一眼。宋堂见状,单骑而出,持剑来到韩虎身前问道:“淳于度人呢?”

韩虎听了哈哈大笑,面露鄙夷回答:“我说过了,他就是个只有一张嘴的书生,昨夜已经溜了,现在都找不到影。”

“既然淳于度已经逃跑,为何今早寨民仍不投降?”

“他们以为我已经被杀,所以怕得不敢开门,因此见我安然返回,马上决定投降。这两个时辰里,寨里都在忙着宰牛杀羊,只求诸位好汉放他们生路便是。”

韩虎说罢将板车推到宋堂身前,让他看清断气摊倒的羊尸,再度隆声说道:“我埭上之民如羊羔,毫无反抗之力,若诸位坚持用强,就先一步把我杀了吧!就像这只羊一样!”

陆逊在后面将这一幕看得清楚,认为埭上的确已经失去抵抗的意图,于是接受韩虎的降意。

这日,衬着夕照的光辉,陆逊领着凌统麾下的三百精兵,和平不武,策马入城。

陆逊身为海昌屯田都尉,并领县事。但其实这块地方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座孤伶伶的野寨。

在经过这五天于地界上的徘徊跟受伤,迎接他的也并不是欢欣期盼、无数仰望的脸孔,而是一个个抖如筛康,狼狈贴服在泥土地上的匍匐身姿。

没有一个寨民敢抬头看一看将要接管此处的县长什么模样,反而像是面对一个将要吞噬自己的猛兽,只能瘫软趴在地上祈求上天的垂怜。

海盐中那些挥汗如雨的推盐工人,勤苦却心甘情愿,劳作的身姿掩映着白花花的盐山,显现的是朝气蓬勃,但此处,从这一刻起将改称为“海昌”的地方,却死气沉沉,弥漫着恐惧与压抑。

除了马蹄声与军甲碰撞声,只剩下此起彼落,惊惧不休的低喘声,以及很快就被捂住的孩童哭声。

韩虎领着众人前往村寨的中心,是一处宽阔的广场,广场中扑满了木板,木板上堆满着酒坛与烹煮好的食物,数十个衣衫朴素的女子跪在一边,低垂着脸瑟瑟发抖。

韩虎指着酒肉与女人,说道:“碍于临时,还请各位享用完酒肉之后,今晚就在这处广场歇息,待明日天亮,再作商议。”

陆逊眉头微蹙,询问这些女子的来历,韩虎说都是自愿出来服侍的。陆逊略思片刻,决定让这些女子伺候吃喝即可,便令众人上前享用。凌家兵虽有不满,但看这堆满了广场的美食美酒,倒也欢快,丝毫没有客气,这便呼朋引伴吃喝起来,宋棠亦不落人后,眼明手快抢抱了一罐酒在怀中。

眼见这群士兵专注享乐,原先趴伏在地上的寨民纷纷起身,急急忙忙躲进屋子里,关紧了门户。陆逊打从进门以来,将这些反应全部看进眼里,心里非常难受,丝毫无心于酒肉。

凌统看陆逊脸色凝重,以为他又是伤口不适,正想去跟韩虎说清,要他收拾一间干净的屋子给陆逊休息,就瞧见韩虎带着一位少女走了过来。

那少女稍作打扮,跟其他正在伺候士兵的女子相比,显得清秀极了。她不若他人那样面露恐惧,反而眨着一双明亮的眼睛,笑吟吟地向陆逊一拜,轻声说道:“见过公子,我叫阿燕。”

还不待陆逊提问,韩虎已经开口:“阿燕是孤儿,平日伺候我吃穿,今晚就让她来照顾你。我带你去我家休息。”

陆逊大惊,正要婉拒,韩虎又再度补充:“陆公子若不需要,待处理好伤口,让她退下便是。我家就在此间向北,你可以选几个亲兵随扈,不用担心。”

韩虎这一抢白,说得陆逊也不好推辞,于是跟凌统交换一个眼色。凌统选了几个机灵的亲兵,便让他们随韩虎与阿燕去了。

阿燕见那些亲兵一脸肃杀,却也不怕,微持着笑意上前,接过列风的缰绳招呼道:“诸位请随我来。”

韩虎走在前头,将一行人带往北区,不消片刻便看见一栋稍显宽阔的宅院。韩虎先将列风牵往马棚,令阿燕带众人去厢房休息。凌统点选的亲兵守在门外,那阿燕也很识趣,替陆逊清理完伤口便自请退下,说自己在隔壁的房间休息,若有需要,叫唤一声便可。

陆逊毫无倦意,将客房仔细检查了一遍,但此处徒有四壁,并无可疑之处。正当他准备反榻休息时,韩虎在门外要求见面。陆逊正在等他,自然允了。

韩虎一手拎着一壶酒,一手拖着一个漆盘,上面摆了几盘青菜与豆腐,以及牛肉。每一盘他都先自己尝了一口,才放在陆逊身前。

“吃吧,不过酒是我的。”韩虎说着,随兴在陆逊面前喝了起来。

陆逊看了菜盘一眼,开口问道:“淳于度在何处?”

“我已派人出寨去追,铁定会让你见到他。”韩虎说着,轻笑一声,语带嘲讽,“我不管那孙权给你什么头衔,如今你是此地之君,这宅子以后就你的,而我只能听候差遣……你应该不会杀了我,以儆效尤吧?”

“若我杀你,如何取信埭上之民?”陆逊平静回答。

“埭上之民?这里不是已经改名叫做『海昌』吗?”韩虎将酒壶放在地上,抹净满腮濡湿,悻悻然道,“那孙权算什么东西!这块地在我出生之前就叫埭上,他凭什么说改就改!”

陆逊并没有追究他对孙权的辱骂,而是问道:“当初你也是用如此态度,降伏于严白虎的吗?”

韩虎的双眼登时迸出星火般的杀意,陆逊一瞬间觉得,即使他手无寸铁,空手也能把自己活活打死。

但眼前怒意喷张老虎很快收起自己的爪牙,转而露出一抹奇异的笑容:“果然跟听说的一样,你非常善于隐忍,寻常的挑衅无法迷惑你,不愧是深藏不露的陆门少主。”

话中有话,陆逊正想追问,便听韩虎娓娓道来:“这些陈年之事,迟早要与你说清。当年严白虎为强豪,看中此处水草丰泽,想纳为据点,饮马储粮。我阿祖不甘受制,号召青年勇壮,带我阿父抵抗,结果双双战死,其他人也不敢再战。当时我已十五,想要为父祖报仇,暗杀严白虎,但阿母为了阻止我,不惜打断自己一条腿,逼我留下看照。

后来,严白虎来此地挑选青壮,以增兵强,相中了我,阿母避免事端,便要我乖乖服从大帅。我担心阿母与乡里的安危,只好吞忍恨意随他出生入死。我暗自发誓,决不能死在战场上,总有一天要亲手杀了严白虎,因此每日段练自己的身手,不料严白虎竟因此看中我的本事,逐步拔擢,将我升为亲兵。乡里的待遇因此好转,我也获得更多刺杀严白虎的机会,然而还未等我下手……”

韩虎说到此,喝了口酒,见陆逊双目冷澈,才继续说道:“不错,孙策先一步拿下严白虎。我趁机带着同乡逃回此地,却发现阿母腿伤溃烂,已经去世经年,只留书信一封。信中写道,要我以大局为重,以乡里安危为重,她愿回归尘土,还诸天地,而不希望自己的长眠之处受马蹄贱踏。”

“……令公与令堂安于何处?”陆逊正坐问道。

“在城东北郊外,有一片墓地。”韩虎回答,又唐突补充了一句,“师父的衣冠冢也在那里。”

陆逊眉心一动,稍作一番斟酌,才说道:“待诸事齐毕,我会在东城外立土牛。”

见韩虎面有嘲色,陆逊不急不徐说明道:“我明白,土牛是立春所立,端五迎过潮后就拆。但土牛本意劝耕,现在才立,也不算迟。至于社神,只能等明春再祭;迎潮的话,倒是来得及。”

其时社会重农,每值立春,乡里间会祭拜司职土地的社神;官员则会更换青衣,在城东外立起土牛,鸣钟作乐,以晓农耕。而在江东一带,基于对潮神伍子胥的崇信,时值五月,人们会登船迎潮,据说谁的船能在江面上稳妥到最后,便能整年受到伍君的守护。

如今陆逊主动提出要立土牛、迎潮神,韩虎很快就想通了他的用意。

“听说孙权给你的官位是『屯田都尉』,不也跟严白虎一样将这里看作粮仓吗?陆公子想讨好乡里,只怕不会用耒,也不会划船,还是省省力气吧。”

听对方言语轻蔑,陆逊依然不受激怒,仅是反问:“我究竟会不会,难道你没有『听说』吗?”

韩虎瞬间神色一僵,并不答话,只是听陆逊继续说道:“我始终感到蹊跷。陆门之中,独数家叔与舍弟,年少资颖,广为佳谈;我虽代领族长,持门户纲纪,又随顾公任官,但论我之言毕竟有限,要传到此处,还是一处自守不出的孤寨,未免反常──你究竟是从何人之口,打探关于我的诸多事情。”

“……未料陆公子查如秋毫,想必还想通了其他吧?”韩虎似是无意欺瞒,维持原先的盘据坐姿,不露一丝惊慌。

陆逊也不愿多作迂回,他抓紧膝头,伤口都渗出血来,却不感到疼痛,只是宁眉如结,一字一句,如咀嚼咬碎般地问:“你与那阿燕,跟曲义有什么关系?”

话音方落,便听见屋外传来扭打之声,夹杂女子的呼喊。韩虎的脸色当场转而狠戾,沉声吓道:“不准对阿燕出手!”

陆逊不答,起身推门而出,命令道:“让她进来。你们继续守在门外。”

一名亲兵正把那清秀少女压在地上,听陆逊之言,连忙松手后退。韩虎见状,飞快上前扶起阿燕,恨恨瞪那亲兵一眼,才把少女扶进屋内。

陆逊见阿燕红着脸整理衣襟,稍微别开脸去,继续问道:“妳刚才一直在隔壁偷听,直到听到曲义的名字,便忍耐不住……妳是什么人?”

“……阿父可有提过,他有一个女儿?”

少女轻轻叹了一口气,与惊诧回头的陆逊四目交接。

其实,从诸多细微之处显见,陆逊早就怀疑,这位少女和曲义有关,但亲自听少女自白是曲义之女,他一时半刻还是震惊了,无数片段好似白光在脑海中忽明忽灭。

“……子行说他女儿……”陆逊搜刮着记忆中曲义鲜少提过的身家背景,突然惊觉,曲义曾经说因为女儿突然失明,才携女逃离中原,却始终没有说清女儿的下落;反而因为他总是模糊其词,又孤身一人来陆家求奴,陆逊才一直以为,他的女儿已在流离途中去世。

看出陆逊的疑惑,阿燕主动说明道:“拜董先生妙手,才治好我的眼睛。当初辗转来到江东,阿父怕带着盲眼的我,难以在陆氏求奴,才将我留在埭上,托付给阿虎哥照顾。”

阿燕的口气轻轻软软,被董奉医好的双眸湿润盈亮。似乎提到父亲,令她泫然欲泣。

陆逊一时失语,许多事情如线头一般,杂乱地纠结在一起。

最初的最初,陆逊受韩虎一箭,乍看因为列风嘶鸣,偏了准头;但事后细想,那一箭原本就不是瞄准自己的要害,列风的躁动与韩虎座骑的共鸣也有些反常。若说这些都只是多心,直到进入埭上,向来不进生人的灵驹列风,竟乖巧听从于阿燕与韩虎,便让陆逊欲发起疑。

如今提到曲义,这两人反应激动,阿燕又准确说出关于曲义的过去;骆统所言时常云游四方的董奉,会刚好留在埭上的原因也可以说得通了。再参考韩虎曾言,受其师父指导的精湛箭术,并以“衣冠冢”暗示其死于非所,陆逊在想通这一切的瞬间,一股愤怒油然而生。

“你们……曲义藏伏于我陆氏的目的是什么!”

他在话语脱口的瞬间努力压抑音量,以免门外的亲兵听见。

曲义是杀害孙策的凶手。孙权那一晚对自己的宣怒与忍让,陆逊至今都无法忘记。

如果韩虎身为严白虎的部下,委拖曲义匿伏于陆氏,借机寻找暗杀孙策的机会──这么多年下来的隐瞒与欺骗。

陆逊几欲无法思考,自己会怎么处置眼前的这两个人。

眼见向来冷静自持的陆逊忽然腥红了双眼,韩虎连忙将阿燕护在身后──阿燕不是家奴,是他曾向师父担保,会以性命去保护的少女。

韩虎没有料到陆逊竟已经把来龙去脉想得如此通透,他筹算着门外四名亲兵,宅院外还另有把守,该如何保全阿燕安危。此时房门被粗鲁撞开,凌统身形似闪电一般,剑如银光像韩虎逼来。

韩虎飞快拖起漆盘来档,菜肉洒了满地。陆逊眉头一紧,连忙出声:“公绩不可伤他!”

这回凌统可听不进去,他俐落一剑劈开漆盘,剑尖戳向韩虎心口,直到刺出了血红一点,这才猛然收势,厉声说道:“淳于度领军包围坞寨,是不是你使的奸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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