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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闭目倾听着船舱外的水流,渴望那划桨波滔之声,能够涤去心里血淋淋的悔恨。
这些天,撇除陆续前来探视的客人,倒也异常清静,毕竟是在王船之上,在至尊孙权的命令之下,闲人勿近。
三天之后,有个男人姗姗而来。
人未至,铃声先至,仿佛报信使一样,青年睁开双眼。
来人掀开船帐,也不知道是在打招呼还是找借口:“老子是故意最后一个来的。”
“喔?”
“这样想好好揍你一顿,才不会突然冒出第三个人来坏事!”
“那也要你还能无事走出去才行呢!这里可是至尊的船!”
“是啊,至尊真是周道,不然我早就绑架你了!”
“你还真够胆!”
“老子还真就胆子特别大!”言语交锋间,男人已欺身在床,语气异常低沉,“我下次肯定要系着铃上你!”
青年始终冷淡的脸倏然涨红,想挥拳,才惊觉双手已被扣住。他继而看见那男人精壮腰腹上的一串铜铃,正随着几个简单的动作切切作响,一时呼吸大乱。
“混蛋!”他咬牙切齿。
“偏将军国士无双,怎么骂人这么不文雅?”
“敢问折冲将军将军有何赐教?”
“老子只是想,如果你终究会离开我,那我何不赶紧把疯狂的事全都做了?”
青年不答,撇开了脸。
“我要杀了张辽。”这下换男人咬牙切齿,“什么『张辽止啼』,魏国有他张文远,但吴国可有我甘兴霸!”
青年蓦然感到唇齿发苦,苦味袭卷。
每个人都曾劝过他,昔日甘宁杀了凌操,乃奉黄祖之命,身不由己,而凌公战死沙场,实属光荣。
事到如今,他确实尝试跨越血仇。
转头正视身上的男人,青年眼角的哭痣,竟然就像一颗噙着太久的眼泪。
“战场上各奉其主,张辽行曹操之命,如此而已,凌某苟能献身战场,了无遗憾。”
男人心头一揪,已经狠狠吻住那干涩的唇。
他不要听,他不要再听他提起凌操的事情。
铜铃轻响着,巧妙掩盖了灼热的呼息之声。
“老子认输,就当是为了你那两个年幼的奶娃。”男人也尝到了那抹难以消化的苦涩,“老子可不会帮凌家再带一次孩子。”
“……不必多劳,专心教育令公子吧。”苦味加剧。
“阿瓌已经大了,老子不管。”贴近发红的耳边,是火热的话语,“所以只想管你……”
青年皱眉,闭上眼睛啐了一声。
“……烦人,闭嘴。”
“把伤养好,再去叫战三百回合,吓跑那些魏贼,老子就不烦你。”
“这不用你说,曹操必定会亲身南下,届时我不能躺着不动。”
“你不用动,曹操如何?饶得关羽也不怕!他老贼若敢南来,老子就潜入魏营,去宰他鸡飞狗跳!”
“……你当曹营是你家后门?”
男人蓦然一笑。
傲然,又凶残的笑意。
这是一般人对那笑容的印象,可青年看得出来,他看得出那噬血笑意后,没有脱口的万语千言。
“老子,会杀给你看。”
青年没有回答。
水声全然寂静了。
轻声细语般骚动人心的铃声,远去了。
建安二十年,第二次合肥之战,凌统血战逍遥津,护卫孙权急中脱困,张辽威名建功。
建安二十一年冬,曹操南攻濡须,遭甘宁百骑劫魏营,是夜风声鹤唳,众将高呼万岁。
他在窒息的边缘醒来。
胸口疼到几欲无法呼吸。
他想必病得厉害,这梦再这么做下去,他不自杀都要发狂了。
去浴室梳洗一番,镜子里的脸依旧惨白,跟梦里那重伤虚弱的青年一样,仿佛没有血色。
“咦?公绩?今天起这么早?”身后传来自家老爸的声音,“今天学校不是休假吗?”
“习惯了,平常都这个时候就醒了。”
凌公绩瞒混过去,看着父亲苍老的面孔,可悲地借用这点不断催眠自己活在二十一世纪。
“喔?那你今天送我去公司吧?”对于有机会能跟儿子多相处一会儿,凌公德似乎很高兴。
凌公德是一位室内设计师,如今已经是一家小型工作室的老板,每天开车通勤,今天却突然希望儿子充当自己的司机。
“发生了什么好事?”他很了解他这个爸爸,肯定是发生什么事了。
凌公德上星期从国外考察回来之后,情绪就很亢奋。凌公绩单纯以为他只是出门旅游心情畅快,而自己忙着应付学校的期中考试,也没有跟他爸爸好好聊聊。
父子俩在餐桌坐下,一边吃着早餐,凌公德这才娓娓说道:“我出差回来后,秘书就将一份履历表留在我桌上。前阵子有个设计师辞职了,公司正缺人,我想打铁趁热,马上就请秘书连络对方,看有没空过来面试。”
“嗯。”淡然一声回应。
凌公绩不太喜欢听他爸爸谈论公司的事情,因为他选择当老师,无法继承家业。
“对方态度也很积极,马上一口答应,所以我直到秘书通报,才有时间看了看这个人的资料,嘿,结果我当场大笑,把对方叫进办公室,第一句就问他『你怎么有胆子来应征?』”
“怎么?同业中的黑名单吗?”他意兴阑珊喝了口咖啡,这才警觉,他老爸平常不是这种咄咄逼人的个性。
心头悸动,晕眩的感觉掐着呼吸,凌公绩瞠目结舌。
“不愧是公绩,你猜到了吧?”凌公德是个只要一题到三国话题,就会兴奋地像小学生那样的老顽童。
凌公绩说不出话来,压抑着浑身的颤抖。
“真是有趣,这个人竟然叫『甘兴霸』,简直就是仇人来了,你说我会雇用他吗?”
凌公绩很艰难地开口,强迫自己挤出最擅长的轻笑:“老爸,只是名字刚好一样而已,有必要这么认真吗?老妈要是知道,肯定又要念你了!”
──简直就是说给自己听的。
没有查觉儿子的异状,凌公德嘿嘿一笑:“是啊,你爸的老毛病就是一扯到历史脑子就晕了,那个甘兴霸真的被我吓到,以为是自己衣着不得体,所以惹我不开心。”
“他穿很随便吗?花衬衫短裤跟拖鞋?”凌公绩尽量让自己保持平常心,说些调侃的话语。
反正那家伙本来就是个流氓!
“没有,他穿得非常正式,连领带都打了,根本就是全套西装!”
“噗────”
明明就是绷紧欲断的弦,那瞬间还是忍不住嗤地一声,笑了出来。
──拜托!那个流氓样的大叔穿全套西装?有没有搞错!!!!
凌公德好奇地望着差点呛到的儿子。
“你笑什么?”
“没有没有,只是一想到那家伙穿西……”
猛然收口。
他凭什么确定那个叫甘兴霸的陌生人会长得跟他梦里面的那个男人一模一样?
凌公德的目光更加狐疑了。
“……现在还有人面试穿全套西装,反而太过正式了吧?”凌公绩很强硬地蒙混过去。
“不过,这表示他很重视这个面试吧?”公司的老板如是说。
凌公绩真的笑不出来了:“老爸,你真的用他了?”
“你不也说了吗?只是名字刚好相同,这么认真干什么?”摆脱历史话题,凌公德倒还真有公司负责人的架式,侃侃说道,“我看过他接手的案子,的确是非常大胆,也很有创造力,而且他经历丰富,之前待过的那家设计公司也很有名气,之所以跳槽,是觉得那里薪资太低了。”
“……那你给他多少钱?”
脑子里想到陈寿给甘宁的评价“轻财敬士”,嗯,肯定只是名字的巧合。
现在这样父子进行着非常现代非常现实的对话,很好。
凌公绩终于松了口气。
“其实……跟他之前的待遇也差没很多。”
“……什么?”他好不容易抚平的眉尾一挑。
“是啊,我老实跟他谈了待遇的问题,告诉他我们不可能给付太优渥的薪资,你老爸开的毕竟只是普通的设计工作室罢了。”
“那他应该不爽就走了吧?”
“没有,他爽快答应了。”
“……那家伙究竟在搞什么鬼?”凌公绩丝毫没有发现言语之间渐渐熟稔的意味。
“公绩,讲得好像你跟他认识一样。”而父亲毫不保留地戳破了。
*
按下警示灯,将车暂停在人行道旁,凌公绩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
要是真的巧遇那个“甘兴霸”,那就表示他的人生彻底水逆,或是被哪个讨厌“公鸡老师”的学生诅咒。
偏偏,凌公德才刚下车,就愉快地跟跟一个正要走进办公大楼的高挑身影大声招呼:“啊?这不是兴霸吗?”
凌公绩确定自己瞬间有踩油门扬长而去的打算,去签彩票搞不好能中头彩。
隔着车窗玻璃,他看见那个男人转过身来。
心脏,仿佛被细细的线。
狠狠勒住。
褪去拘谨的西装,对方带着清爽又性格的装扮,惹眼灿烂的金发,立体精悍的五官,健壮高挺的身形,明快豪爽的气质──凌公绩双手扭紧了方向盘,狭小的车厢内充满着皮革摩擦的声音。
脑中嗡嗡作响。
只听见凌公德催促道:“出来打声招呼啊。”
脚啊,还不快点踩油门?
凌公绩拉起刹车,跨出车门,口气平板地说道:“你好。”
那个男人向他走进,十足露骨打量的目光,最后视线停在自己眼角上那颗相隔两千年,仍未消去的泪痣上。
甘兴霸扬起唇,伸出了手。
“这位想必就是小老板?”陌生的,客套的口吻。
凌公绩霎时想起刚认识陆伯言时,他听完自己讲述的梦境之后,关心慰问的神情──头一次觉得这个老朋友实在非常可爱。
“哈哈!别说了!我儿子根本不会继承家业!”凌公德拍了儿子一下,暗示他跟对方握手。
躲不掉。
伸出手用力回握那宽厚的手掌,凌公绩敷衍道:“听说我爸面试时的态度很差,不好意思。”
甘兴霸豪爽一笑,随便握了两下便抽开手来,看着凌公德说道:“不会不会!听说老板是历史迷,我回家还特地Google了一下,原来真的有个三国人物跟我名字一样啊!”
根本就还来不及试探对方掌心的温度,凌公绩收回手,感到刺骨寒意从那仓促一握的手掌窜进胸肺。
“喔?挺有心的,竟然去Google了?”吐息着那份寒气,他微眯着视线,有些挑衅地看着对方。
甘兴霸笑容一僵。
“呃?小老板也是历史迷?”
“我是高中老师。”
“教历史吗?”
“那是伯言!”
“……薄盐?酱油?”
“你不是说去Google了嘛!”
“……啊?”
甘兴霸皱着眉头,困惑地看向凌公德,坦率的神情彻底泄漏自己认为小老板脾气更古怪的心声。
凌公德正诧异于儿子异常尖锐的态度,这下赶紧切进谈话中,打圆场道:“没什么,那是他同一个学校的老师,叫陆伯言。”
凌公绩也搞不懂自己是在发什么脾气,马上瞪着自家老爸说道:“老爸,你不是应该说『你竟然不认识陆伯言?回家Google是骗人吧』这句话吗?”
“你在干什么!怎么这么没没礼貌!”原本顾及自己儿子年纪二十好几,不是小孩了,不要在大街上跟外人面前公然教训他,但身为一个父亲跟公司老板,凌公德还是板起了脸。
意识到老板父子似乎就要当街吵架,这下换成甘兴霸打起圆场了:“唉呀!没事没事!我这个人就是懒得看字,所以去维基百科随便看个两行就没了,小老板要说我是骗人的嘛,也可以算数啦!”
凌公绩横眼过来,嘲然道:“亏你还看维基百科。陆逊,字伯言,官拜东吴丞相,孙权力克刘备的核心将领,西元两百二十一年夷陵之战,他领命受缨,沉着自持,蛰伏至蜀军疲乏,才令众兵手执火把,火烧联营数百里……”
忽然话语卡在喉间。
甘兴霸双眸发光,宛若烈焰,异常胶着地灼烧着对方。
“夷陵之战,然后呢?”他的嗓音低沉,竟然像质问。
“夷陵之战……”凌公绩感到那道视线掐着自己的脖子,他再说不出一个字。
正史中,甘宁在夷陵之战前黯然病逝,可在演义小说里,甘宁则是在这场战役中抱病参战,最后独自眠于树下,死后群鸦护尸,宛若神话。
──这家伙,真的不熟悉三国的历史?
凌公绩迟疑了。
猛然,手机铃声突然响起,化解了一触即发的气氛。
鬼使神差,来电者显示:陆伯言。
凌公绩登时觉得满身冷汗。
凌公德眼尖,使个眼色要儿子去接电话,随即开口缓颊道:“平常都是我儿子嫌我太沉迷历史,结果他今天换他计较起来了!那个陆伯言跟他是朋友,刚好也是个三国人名,你不用太在意。”
“哪里!小老板跟老板很像,很好啊!”甘兴霸倒是很释然,只是耸耸肩。
凌公绩挂了电话,正好听见这句巴结之词。
一瞬间,从怒火燃烧,变得心灰意冷。
“抱歉,我太激动了。”他收起手机,向那表现豁达的男人点点头,语气乖顺地自己都感到很可怕,“刚刚出言冒犯,你别放在心上。”
“别那么客气,你说那个什么夷陵之战跟陆逊,我回头会认真Google的。”
一闪神,凌公绩怀疑自己看见甘兴霸唇稍一抹扎人的笑意。
“不用Google,老板来告诉你就是了!”提到说历史故事,凌公德的兴致又来了,他拍拍甘兴霸的肩,随即对自己儿子下了逐客令,“伯言找你有事吧?你去忙吧!”
“……嗯。”
才转过身去,便听见身后父亲热情的招呼。
“来来!老板赔罪,请你喝杯咖啡,反正早上没什么事,我就跟你从黄巾之乱慢慢说起好了……。”
“哦~真是赚了!谢谢老板!说真的,听故事总比看一堆字舒服……。”
上车,关门,放煞车,踩油门。
凌公绩心想,今天就算超速被开单,他也不管了。
*
陆伯言无奈地陪着多年好友挑选彩票号码。
“你也买太多张了吧?要赌气也买个一两张就够了。”
“赌气?”凌公绩不以为然地抬起脸来。瞎子都看得出来他在发火。
“……好吧!如果明天班上来个转学生叫孙仲谋,我会来陪你加购五十张的!”
凌公绩注视着自己双手环胸的好朋友。
“伯言,我有听错吗?你刚那句话什么意思?”
“孙权对陆逊怎么样你不知道吗?”陆伯言浅浅一笑,“所以你现在这么生气,我完全可以理解。”
凌公绩哑口无言。
放下手中的笔,跟彩票行老板开口:“剩下十张电脑选号就好了。”
发现好友意兴阑珊,陆伯言跟着坐下来:“我只是在开玩笑啊!”
“……我知道。”
顺道点了一杯彩券行隔壁咖啡店的热饮,两个人在露天咖啡座上,就地聊了起来。
“我那通电话打得正是时候吗?”陆伯言问道。
“根本是鬼使神差。”凌公激感到脑子又在发疼,“刚好提到夷陵之战,实在是太尴尬了……”
陆伯言却笑了出来,说道:“你未免太抬举我了,说说甘凌二位将军英勇奋战的合肥之战怎么样?”
凌公绩转过脸来,认真地端详好友疑似幸灾乐祸的,清俊的脸。
“伯言,你好像从刚刚开始就一直自诩是陆逊?”
“怎么!现在甘宁都出现了,我想像一下还不行?”
“……如果明天班上来了一个转学生叫刘玄德,我会陪你加购五十张的。”
“公绩,如果来的真的是刘玄德,我会让他给我买一百张的。”
两人说完忍不住放声大笑。
凌公绩不得不承认,虽然这个朋友挺腹黑的,但是跟他相处,总能够好好放松心情。
看着对方纾解的眉头,陆伯言暗自松了口气。
他实在很难明说,稍早凌公绩来见他的时候,表情破碎地仿佛撕裂的天空,似乎随时就要落雨。
陆伯言一大早突然心神不宁,先打电话给尚香,得知她哥哥送父亲去上班后,就急急拨了凌公绩的手机号码。
应答的声音在发抖,陆伯言想也不想,就说要马上见面。
果然,是发生什么事了。
“伯言,我有时候快要搞不清楚,哪一边才是现实。”这么多年来,多少真心话,凌公绩都只对陆伯言说,“我一直跟自己说,那只是梦,可是每次醒来之后,总是很痛苦。如果是梦的话,为什么只有我会作?不是梦的话,为什么只有我记得……”
“──凌统。”陆伯言的声音,不轻不慢地响起,沉缓薄柔,隐然带着威严。
凌公绩浑身一颤,愕然看着那突然不苟言笑的好友。
陆,伯言。
“已经两千年了,你还爱着甘宁吗?”
“……你在说什么?”
“若东吴大都督当真如此逼问,凌将军该如何作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