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之東》—第三部‧海昌神君(上)—【4】

四、

建安八年,歷經母喪的沉潛與蟄伏,孫權已做好邁出下一步的準備。他清澈純粹的雙眼愈發犀利深睿,權謀調度,亦頗具江東之主的姿態。

雖無法像勾踐一樣遷都瑯琊、名震中原,孫權卻找來了瑯琊人諸葛瑾。

諸葛瑾入府年餘,與呂範一起協助張昭處應內務,為人隨和而行事嚴謹,極受重用。這日他受孫權召見,所為何事,心中已有準備,因而顯得格外精神。

孫權正在議事廳中觀看圖紙,諸葛瑾眼尖,一眼便知,隨即移開目光。孫權倒是大方,將諸葛瑾帶到案邊,笑著問道:「子瑜知道這是哪裡的地圖嗎?」

「……這是荊州。」

「子瑜果然是明白人。」

「……不敢。舍弟目前耕讀於南陽山中,瑾只是認得這個地方罷了。」諸葛瑾謙遜說道。

「嗯,聽說子瑜有兩個弟弟都住在荊州,何不請他們來江東團聚?」

提到久未謀面的家人,諸葛瑾也有些遺憾,但仍謹慎回答:「舍弟在荊州耕讀自娛,並無求仕之意,再者路途遙遠,多有險阻。今瑾與舍妹能在江東成家,已是知足。」

「荊州啊……確實遠了些。」孫權看似無奈地收起地圖,脫口而出的話,卻讓諸葛瑾心中一凜,「若無記錯,令妹是嫁給陸氏的少主吧。」

諸葛瑾故持鎮定,答道:「是的。瑾有幸與陸家子弟結交。」

相比於諸葛瑾的拘謹,孫權的態度卻像是聊天那般,彷彿只是在關心一個朋友的近況。

「日前子歎為那陸家二少成年禮的主賓,子瑜也在觀禮之列吧?」

子歎為顧雍的弟弟,顧徽表字。顧徽曾在張紘東歸後,代表孫權入京拜見曹操,讓孫權安心進攻盧江,是為大功。目前在孫權幕府新進的賓客中,就屬顧徽與諸葛瑾最受重用,勘為兩枚新星。

日前顧徽受陸遜所託,為陸績、陸瑁取字公紀與子璋。諸葛瑾也為受邀的賓客,是當日出席的吳地人中,唯一一位江北人。

諸葛瑾交友廣泛,不但與江北之布騭、嚴畯友好,江東之陸績、陸遜更與他關係密切;仕途上,張昭與呂範讚譽有加,孫權也對他相當信賴。

正因諸葛瑾明白孫權的用心,於是積極回應道:「依瑾所見,陸家二子皆年十有五,乃年少俊才。陸氏少主,亦持業負重,咸有大器。主公若有意召見,瑾願居中引薦。」

孫權要的正是這句話,遂不再迂迴,表示已備妥禮帖,就差一個引薦者。

這些年來,孫權較少用兵,積極於提拔人才。延攬聲譽、地位皆不同凡響的陸家人,不過遲早之事,任誰都看在眼中。諸葛瑾自是當仁不讓,當日便驅車前往華亭陸宅。

因入府為賓的關係,諸葛瑾由會稽移居吳城東郊的甫里,就近前往華亭非常方便,平日若有空閒便會去探問陸績,見見妹妹。諸葛瑾的拜訪對陸家來說是很平常的,但今日竟帶著禮物前來,倒是極為反常。

陸遜見忠伯煞有其事遞來諸葛謹的名刺跟禮單,訝異之餘亦了然於心。

──這天終究是來了。

他請陸績跟陸瑁換上乾淨體面的衣服,甚至讓妻子諸葛瑩梳妝打扮,要她相陪在側,一同出去見客。

這是接待貴客的禮數,平日諸葛瑾來訪,陸家人都當他做自家人輕鬆款待,未曾如此隆重。陸績很快就從陸遜的指揮中明白所以,昔年父親時常這樣帶著自己出入廳堂,舉手投足歷歷在目。

陸遜帶著家人與妻子來到正廳,只見諸葛瑾身著將軍府的玄色官服,面色嚴肅。陸家三少見狀,更是一臉了然。

「兄長可是代表孫仲謀而來?」陸遜已經看過禮品的細目,表情很平靜,似乎早已預料將要發生的事情。

諸葛瑾取出漆盒中的信簡交給陸遜,一絲不苟道:「孫將軍有意請陸氏儒子出仕。瑾身為引薦人,代表將軍問候少主。」

陸遜從家奴手中接過漆盒,並不即刻開閱,而是按在袖子底下,語帶保留道:「遜明白了。這事還需與族內商議,今日請兄長先回吧。」

這件事情急不得,諸葛瑾也不催促,反而見陸遜言談舉止之間,愈發有獨當一面的穩健風範,心裡著實滿意。他再與陸績和妹妹寒暄幾句,便帶著期待與滿意的笑容,從容離去。

陸遜見諸葛瑾走遠,正欲打開漆盒查看,此時一奴僕突然來到廊下,揚聲說道:「秉少主,令公求見。」

陸遜指尖一緊,再度將漆盒按下,一併掩去眼底稍縱即逝的眸光。陸瑁注意到兄長細微的動作,不安地看向廊外。

不待陸遜允諾,一位身著整齊儒衫的成年男子已經昂步而進。此人莫約四十多歲,儀態端正,頗具威嚴。廳內四人立即起身長揖,那通報的奴僕也隨即遞上禮單。

「子瑜大哥適才代表孫將軍來訪。族叔來得正好,遜正打算請您來一道清點品目。」陸遜垂首溫聲道。

那男子沒有應聲。他接過禮單,自逕在陸績身旁坐下,舉手投足間,無不帶著一股不怒自威的魄力,使原本熱絡的席間一時靜默。諸葛瑩原本因為兄長來訪的紅潤臉色也褪去大半,顯得有些蒼白。

陸遜見妻子露出緊張的神色,又見那男子正專心於禮單上,便對她說道:「孫將軍送來一把琴,請夫人帶去給母親。母親一定很喜歡。」

諸葛瑩明白丈夫的用意,於是帶著陶陶起身告退。她走到門邊,又不安地回頭看了看丈夫,見陸遜只是微笑向她頷首,只好向那成年男子行禮,帶著滿腹憂慮離去。

此人名為陸道,字朝聞,乃陸遜的族叔。兩年前,陸遜離家隨顧雍走訪上虞時,陸道攜同族人,長途跋涉遷回華亭中的陸氏莊園。

論輩分,陸道與陸績同輩,卻出了五服,與陸績、陸遜等不同支脈。

陸氏最初興旺於吳地,卻多為單傳。傳至漢光武時期,第十六世的潁川太守陸宏,已是在地望族,並開枝散葉,子孫分家。傳至第十九世,已可粗略分作三大支系。

第二十氏的陸康為其一,而第二十一世的陸道亦是其一,雙方在異地各自發衍,互不相擾。陸道曾任汝南上蔡縣令,卻驚逢戰亂,官職轉瞬易弦,愁苦之際聽聞祖地復榮,為避免重蹈盧江慘禍,便舉族遷徙回吳。

陸道一脈返吳,發現祖地竟由陸績、陸遜這等生嫩小兒持掌,詫異之餘自然心有不服。然陸績為陸康嫡子,天授奇智又賢名廣播;陸遜為陸康行冠口授,且有顧氏外援在地扎根。陸道以旁支血脈從外地介入,自然無法取得持家大權。

但陸道畢竟年長,論經驗與見識,都非尚在青年的陸遜可以比擬。若非陸道一脈直待孫策身故後才遷回華亭,陸遜在盧江城下死地求生,要面對的並非是冷清蕭索的故宅,而是跟陸道兩脈爭搶的族內風暴。

陸道舉遷回吳時,顧夫人與陸績商議,將族兄安置在另一處南院,平日除了晨昏定醒與年節慰問,生活上並無太多交集。但這兩年,陸遜與顧雍滯留會稽,顧夫人又年事已高,身體欠安,而陸道積極結交名士,氣勢漸漲。

這便是為何顧夫人與陸績極力促成陸遜與諸葛瑩聯姻的理由,畢竟隨著顧夫人逐漸無力協理族事,顧氏影響漸微;陸績跟陸瑁即使聲名在外,外人也不宜干預族事,唯有與諸葛氏聯姻,才能加強穩固陸遜族長的地位。

陸道一脈的歸徙,一方面充實人丁單薄的陸氏莊園,一方面又微妙地跟陸績等人相互牽制。諸葛瑩既然嫁進陸門,自然清楚這層內情,今日見陸道強硬現身,才會暗下焦急;陸遜雖清楚其間的曖昧之處,卻還是決定支開妻子,不願她受到牽連。

陸道讀過品目,抬眼見諸葛瑩已經離席,當下心若明鏡。

孫權送來的都是虛物,真正實在的,是陸遜按在膝頭,遲遲沒有交給自己的漆盒。

陸道很清楚陸遜等小兒對自己的戒心,於是不怒反笑,轉頭看著始終沉默的陸績,開門見山道:「公紀賢弟名冠江東,想必深獲孫將軍青睞。諸葛公子這趟拜帖,必是要延攬公紀入仕吧。」

陸績兄長陸儁入朝仕宦,如今天下大亂,已是相隔天涯,血脈兩分;但若陸績出仕,拉攏將軍府的勢力,陸道一脈就更加勢單力孤。

陸道尚未明言內心的不滿,但陸績臉皮薄,一時不知該如何回應。陸遜明白不宜與陸道衝突,便老實取出漆盒,謙讓道:「孫將軍信帖在此,我等不及過目,不如請族叔代為取閱。」

陸瑁見兄長示軟,正想開口,就見陸績向自己使了一個眼色。陸瑁一時不明,卻相信陸績自有判斷,只好按捺不動。而此時,陸道已打開漆盒觀閱,原本冰霜般的嚴肅表情,竟露出幾分複雜。

原來,雖然陸道早就知道信帖裡不會有自己的名字,但意料之外的是,不只陸績,孫權還接連遴點了陸瑁,甚至是聲名不著的陸遜。

此間可謂峰迴路轉。孫權不納用有從官經驗的自己,陸道雖頗感委屈,但若在座三位年少皆受徵辟,離家入仕,族長之位豈能一日虛懸?

陸遜與陸瑁自然吃驚,接過信帖查看,一時錯愕無語。

陸遜還未想通為何孫權會提選自己,卻已經讀通陸道深晦目光中的打算。他正思索對應之道,就聽見信卷被拋在几案上的聲音。陸瑁面有怒色,義正嚴詞道:「孫伯符曾親口承諾,不與我陸氏往來,雖是人事已非,但難道區區幾車俗物,就能消弭昔日之詞嗎?」

陸瑁當場堅定展現拒絕出仕的立場,讓別有所圖的陸道蹙起眉頭。

陸遜敏銳捕捉陸道的表情,瞬間明白弟弟為何唐突發難。

原來陸瑁從小受陸績影響,本就抱有避世的想法,如今斷然拒絕出仕,一來堂堂正正,順心而為,二來化解陸道算計,協助兄長一臂之力。

陸道本以為這三位少年求仕若渴,會欣然允諾,怎料陸瑁毫不考慮就出言推拒。正疑惑間,竟見陸績也起身表態。

「子璋考量雖是在理,但若孫將軍有徵召之意,績願意前往一會。」

此言既出,原本以為堂叔也會強硬拒絕的陸瑁,當場驚呼出聲。

轉頭見陸遜也露出詫異的表情,陸道不知這幾個孩子在打什麽盤算,便不動聲色,安靜聽陸績說下去。

只聞陸績振振有詞,向陸瑁說道:「子璋,你我也十五歲了。如今姊夫為會稽丞、子歎為輔義督尉,張家的張文信為東曹掾,朱家的朱休穆為餘姚縣長。我陸家儒子何時出仕,只是遲早罷了。」

陸績侃侃而論,眼神中流露的是過分的早熟與覺悟。陸遜雖有察覺陸績這些年來的改變,卻不曾想過他已思考得如此長遠,心中再度感到不忍。

陸績轉而與陸遜四目相接,無言的注視中,更增加了一份自我砥礪後的堅韌。長年來,伯侄倆間有很多話未曾坦白。陸績長期凝視著陸遜操勞而沉默的身影,自己也選擇用沉默跟努力來回應。

「伯言,自姊夫帶你從官上虞,績就已經明白,這天總是會來。父親雖選擇你執掌家業,但別再獨自承受。我陸績是你堂叔,也是陸家兒郎。再興陸氏的責任,我們一起承擔。」

陸績說得擲地有聲,最後竟雙目灼然,看向陸道,彷彿最後一言,是與他說的。

陸道暗下震驚。雖然自己比陸績年長許多,但論族譜排列,彼此為同輩。十五歲的陸績況且能說出如此超齡而顧全大局之言,令已入不惑的陸道感佩之餘,更為自己的私念感到羞愧,黯然垂頭。

他曾聽說陸績剛識字就能背誦五經,六歲時受袁術褒讚,九歲時於孫策跟前震驚四座,本以為都是誇大之言,如今看來,傳言非虛。能有奇才如此,實乃陸氏之福。

陸績一言,不但令陸道自省,更使陸遜嚀噎。陸績的肺腑之言讓他想起許多人的臉孔。同升共扶的顧雍、毋忘輿眾的劉基、懷擁山水的步騭、將玉璽視若敝屣的孫策、死在亂世泡沫裡的曲義;以及模糊記憶中為天下流淚的父親陸駿,還有忠義殉國的祖叔陸康。

這些人的信念珠珠句句,在陸遜的心裡匯聚成流。

猛然間,他憶起面對孫策的祖叔陸康。那歷經仕宦琢磨的老者沉著而坦然,即使泰山崩塌於側,也臨危不亂的堅忍,與通透世事、從容對應的氣度。

眼前屈而不折的陸績,甚有乃父之風。陸遜心中無限感慨,距陸康交託掌家大業,眨眼九年春秋。

祖叔,從孫是否有達到您的期望?

陸遜擱下信簡,向陸績深深一拜,感嘆道:「遜以身為陸家兒郎為榮,以振興陸氏為任。今孫氏據基江東,與我陸氏興榮與共。江東存,則陸氏存、孫氏亦存;反之則亡。」

陸瑁本來困惑不解,但見陸績與陸遜都心意已決,知道自己多說無益,只是見一同長大的血脈親人,竟在這重要議題上意見相左,心灰意冷之餘,更是唏噓不捨。

他也明白陸家總會走向仕途,不可能永遠躲在自給自足的莊園中了斷一生。這或許是陸氏家族的宿命,可陸瑁更希望族人步向的廟堂是萬民朝拜的大漢宮闕,而非盤據江東、名不正言不順的孫權將軍府。

陸瑁憂傷看著兄長。他從陸遜的眼中看見一種光芒,耀眼卻讓他畏懼。那是一種義無反顧的光芒,若說飛蛾撲火是情不自禁的行為,那麼這種光芒毋寧是一種犧牲的獻祭──以陸氏之名。

所以陸瑁才會那麼憂傷。什麼時候,大哥已經走得這麼遙遠,再也不是他小時候能夠抓著的衣袖。什麼時候,這個人丁凋零的家,又要各分東西。

若說陸績的眼神總讓陸遜不忍,那麼陸瑁的注視,總是讓陸遜心疼。弟弟不願意出仕,他比誰都明白,因此該如何安排,他已有決斷。

「陸氏莊園,乃先祖留下的基業,不得荒廢。母親年邁,亦需服侍於側。子璋,你已成年,可代替堂叔與大哥,職掌門戶綱紀。」

「……大哥!」陸瑁倒抽了一口氣,豁然起身退了一步。

這期勉無比耳熟。昔年陸康替陸遜行冠取字,說的便是一模一樣的詞句。

彼時陸康吟了一首感嘆亂世風雨的五言詩,聲聲嗟嗟,令陸遜激情難遏。此時,陸遜的心境卻如同撥雲見霧,清朗一片。

無絲無竹,他清口朗誦:「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

這是楚國大夫曲原遭流放,行於江潭,聞漁父所唱之歌句。屈原向漁父傾訴「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漁父回答「聖人不凝滯於物,而能與世推移」,意在暗示屈原隨機應變、應時而為,並非與世界相悖、爭得玉碎瓦全。

然而,這首歌詞在儒家的解讀中,卻是全然不同的意境。孔子言「清斯濯纓,濁斯濯足矣,自取之也。」意在警醒世人,榮辱自取之,大丈夫應謹言慎行、不可同流合汙。

陸氏服膺儒術,本該當這首歌是自我砥礪之意,但陸家少兒退居鄉里多年,博覽群冊,這首歌的雙層含意,陸瑁不會不明白。

陸瑁感到醍醐灌頂,含淚拜倒受教。

陸遜坦然受拜,隨即和陸績交換眼色。他上前托起弟弟,帶著他兩人一齊向陸道行稽首之禮。

陸道驚而側身。這三個孩子兒少時的經歷,他也有耳聞,但經過覺悟的淬鍊,如今看在眼中,烙在心中,陸道慚愧之餘已無勾心鬥角之意,此刻唐突受陸遜與陸瑁叩拜,饒是身為長輩,也不能盲目受禮。

陸績思緒機敏,早已看穿陸遜深意,便向陸道長揖,誠懇說道:「令公才幹卓然,非我等青稚可及。今伯言與績即將出入仕途,必竭心殫力,砥礪無暇。子璋初領綱紀,族事繁雜,還請令公不嫌,指導提點。」

陸道愕然無語,隨即重重嘆了口氣。陸氏不只奇才如陸績,尚有陸遜、陸瑁這等通透時運,並勇往直前的俊傑,他陸道若仍目光狹隘,可就要對不住自身之姓了。

他回陸績一禮,隨即令伏地的兩位晚輩起身,接續前辭,自咎喟嘆:「清斯濯纓,濁斯濯足矣,自取之也!自取之也!」

是該隨遇而安,或潔身自愛,這才是陸氏最需要解開的難題。

陸遜與陸瑁,兄弟二人為了家族,將背向而行。

沒有正解,只有前進。就像這首各自解讀的歌句。

清兮?濁兮?

滄浪之水,正是那向東奔流的大江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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