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之東》—第三部‧海昌神君(上)—【14】

十四、

這恐怕是陸遜與孫權相識十年來,第一次欣然暢談。

陸遜為孫權終於願意捨卻兵事、著力惠民這點感到欣慰,而孫權也為自己發現陸遜的不同面貌感到興味盎然。

兩人接著又談了許多深入事宜,直至日頭西斜,陸遜才起身辭退。

孫權伸了個懶腰,環顧四周,打算慢慢整裡散落的書簡,怎料孫尚香卻突然無聲無息闖進房來,趴在那副幅還未收拾的皮圖邊,轉著一雙眼珠子,不知在找些什麼。

「……妳在這裡幹什麼!」

雖然孫尚香總是我行我素,但像今天這樣三番兩次沒有規矩,孫權還是頭一回遇見。他不管小妹就竟在發什麼神經,氣得上前拽她一把。

「好疼!」

「還知道疼!妳都該嫁人了,還能像今天這樣在外人面前出醜?」

「──我不嫁!」

孫權正準備了許多教訓小妹的台詞,全硬生生堵在喉間。

孫尚香掙開孫權的箝制,往後退了幾步,眼神卻甚強硬。

「我……我也要去海昌!」

孫權愣在原地,彷彿沒有聽懂小妹說的話。這小妹今天吃錯了什麼?要不要現在把廚子提來問話?

孫尚香早料到二哥反應,趁他還沒動作,一鼓作氣吼了出來:「我、我都在外面聽見了!二哥……二哥要派那個人去海昌吧?我也要去海昌……我不嫁人!二哥不讓我去海昌,我就不……」

孫尚香話還沒說完,已經被孫權一個巴掌扇在地上。她講出這番話,本來就已經費足了勁,心臟都要一齊迸出嗓子眼了,怎料孫權連話都不讓說完?再說她長這麼大,還沒吃過一次耳光,登時摀臉跌在地上,連呼疼都給忘了。

孫權這一手也是下得唐突,只怪小妹突然講這些不知羞恥的話來,回神時掌心已是一片火熱。他見孫尚香跌在地上,正想去扶,孫尚香卻抬起頭來,一雙水靈眸子全泡濕了。

「海昌……海昌離山陰很近,對嗎……?」

孫尚香抽泣著,卻強忍不讓淚水滾落。漲紅的臉頰,是被打傷的,也是情緒激昂的血色。

孫權愣住了。他跪在孫尚香身邊,維持著欲要攙扶的姿勢,卻不能再動。

孫尚香趁機退了幾步,吸吸鼻子,吸進好大一口氣,這才故作平靜道:「……我想去山陰……不想別的。」

「……妳還敢想別的?」孫權隨之起身,抬頭已沒了適才震驚的臉色,而是一臉比孫尚香更無懈可擊的冷靜,語氣不怒自威,「回房去!二哥就當什麼都沒聽見,不必再提。」

孫權話音方落,只見一寒光迸現,那鋒利吳鈎已被孫尚香架在自己略顯紅腫的臉頰上。

「二哥不答應的話,我就自毀容顏。」

孫尚香雖說不上國色天香,但好歹也是靈動秀麗,人見人愛。要是這張臉有所殘缺,任何媒約都將是空談。

小妹的夫婿是孫權的籌碼,小妹的親事更是自己答應母親要擔負的責任,孫權早就暗自頭疼已久。孫尚香以此相逼,完全掐住他的軟肋。孫權簡直氣得嘔血,丈步而上擒住小妹手腕,稍加施力便奪過危險兇器。

「──小翠!」

一聲怒吼,那貼身侍女已搶身而進伏在孫尚香腳邊,渾身發抖。

「帶小妹回房!收拾所有兵器!沒我的吩咐不准放她出來!」

孫尚香自幼尚武,閨房中擺放的全是各色兵器。倒也不是孫尚香樣樣會使,就是喜愛收集,看了歡喜。孫權擔心她故技重施,自然要沒收那些危險的刀弓劍弩。

「二哥何須費心?一個女人要毀了自己,跟吃飯一樣容易。」孫尚香脾氣執拗,孫權用強,她也再次氣硬起來。

這話說得實在。只要孫尚香有心,連筷子都能戳瞎眼睛。

孫權見小妹如此失控,深深吸了兩口大氣,強壓下心中破口咆哮的衝動。他順手一拋,把那柄吳鈎扔在腳邊,冷冷說道:「妳還知道自己是女兒家嗎?」

孫尚香為什麼執意要去山陰,孫權心知肚明,正因為明白,所以更加不能原諒孫尚香的無知任性。媒妁之命,向來由父兄作主,孫尚香就算去山陰又能如何?

朱然的婚事傳回吳地那一天,孫尚香拿房間裡掛滿的兵器,把所有家具砍成了屑。發作完後仍不解氣,又把所有兵器全扔進後院那潭水池,差點把池裡肥墩墩的鯉魚送上西天。

「客從遠方來,遺我雙鯉魚。呼兒烹鯉魚,中有尺素書。」鯉魚本帶有聯繫異地、深情長續之意,但孫尚香如今看見那些魚就來氣。

最後她把長掛腰間上的短弓也解了下來,打算一併投進水裡,但讓水面再次泛起陣陣漣漪的,卻是孫尚香從不輕彈的淚水。

這把弓,是朱然親手削給她的。她一直一直掛在腰上,在朱然遠去山陰後也從不卸下。

孫尚香大發脾氣的事情孫權不可能不知道,畢竟小妹只差沒把屋頂給拆了。但他聽說後僅淡然讓呂範重新準備一套家具,就再沒說過什麼。

重新備置一套家具需要幾日時間,謝蘊本好心提議出讓一些自己的匣櫃帳幔,但孫尚香卻一概不要。她靜默躺在空無一物的房裡好幾天,沉默地讓孫權心裡發毛,只好叮囑徐尚英關心小妹,免得她又做傻事。

孫權拖委徐尚英照顧小妹,頗有扶持地位之嫌,讓謝蘊也發了一頓脾氣。但謝蘊自矜莊重,只能暗自攪碎一塊手巾,因此孫權渾然不知。

他本以為小妹鬧過一次就會妥協,怎料今日重提舊事,還變本加厲,且發作得如此突然。

「……二哥打算把我嫁給誰?」孫尚香並非不懂婚嫁,但能毫不避諱直問出口的在室之女,還真沒幾個。

孫權何嘗不是意外,他愈發感到小妹難纏。他本來打算與小妹虛與委蛇,而今耐心將要用盡。他注意那副陳舊但耐用的短弓仍掛在小妹腰間,禁不住感到扎眼。

「……這個二哥自有打算,妳不要多問。」

「二哥,我明白。尚香勢必要嫁一個能彰顯二哥身份的夫婿,是不是?」

沒想到孫尚香也改了姿態,雖然一張俏臉仍是激情潮紅,口氣卻變得清晰,竟挑有理的話說。孫權有些糊塗,不知如何應對,只是點頭,而不說話,瞇眼打量這從小就古靈精怪難以捉摸的妹妹。

「二哥,你要我嫁誰,我就嫁誰。尚香全憑二哥作主,但在此之前,我想去一趟山陰……。」孫尚香說著,眼眶又紅了起來,卻不再濕潤,嚷音也乾澀得讓人耳疼,「……我說過的……我什麼……什麼也不想……。」

孫權煩悶地嘆了口氣。

「妳什麼也不想,還要去山陰做什麼!」

「尚香決不污我孫氏名節。」孫尚香捏緊了拳,氣勢凜然,「尚香絕不敢忘,自己是父親的女兒,是大哥的小妹!」

孫權愕然噤聲。他本道小妹不識輕重,但此話脫口鏗鏘有力,不輸尋常男兒,直敲進孫權心窩,疼得發麻。

「……今晚妳且回去。」

「二哥!」

「回去!」孫權猛然托起還伏在地上不敢吭聲的小翠,碧眸寒光盡現,「妳若不帶小翠回去,我現在就殺她!」

小翠長期服侍孫尚香,自然不是普通的柔弱女子,但孫權怒氣迸發,小翠嚇到臉色如紙,只能哀求地望著孫尚香。

孫尚香不是無情之輩,自不敢拿小翠的性命做籌。她看孫權殺氣騰騰,不似虛唬,自己也是寒毛直豎,無奈之下只得奪過小翠,那把遺落在地的吳鈎也不敢取回,咬緊了唇倉促去了。

眼見孫尚香走遠,孫權這才洩忿似地踢翻桌案。適才與陸遜長談的暢快感煙消雲散,他環顧滿室狼藉,加倍躁鬱,二話不說出了書房。

當孫權面如黑雲來到時,徐尚英正在梳頭。

當初為了整個徐家,徐尚英捨棄自尊,把自己賣了。從此以後,她就覺得自己已經死亡,還存留的僅是被孫徐兩姓操弄的空殼而已。正因為她已無法去恨,謝蘊偶有為之的刁難,她也淡然處之,甚至覺得就此枉死還痛快一點。

但謝蘊畢竟還是良家出身,不做暗事,徐尚英非但沒有遭遇什麼實質上的欺壓,日子竟然愈發滋潤。孫權為了討她歡心,賞賜珠玉無數,就算她全然不瞧,孫權指派的侍女也會主動替她配戴,將之打扮得明艷動人,逗孫權開心。徐尚英連阻止那些侍女的權力都沒有,她不想害了無辜的奴僕。

因此孫權來到時,正看見徐尚英解去頭花,對著銅鏡細細梳頭的美態。徐尚英聽說孫權今日會見賓客,還以為他不會過來,才會放鬆卸去妝容。怎知孫權來得急切,她才聽見侍女通報,就已從鏡裡看見來人身影,驚得轉過臉來,牽動一頭青絲,遮掩一半羞容。

孫權心間大動,快步而上,直將這鏡前美人摟了滿懷。徐尚英又氣又怒,雖然她已經學會迎合孫權,但如此唐突仍是令人不快。她正要推拒,卻察覺一股寒意扎得她皮膚發疼,跟平常摟抱時那種親暱全然不同。

徐尚英敏銳發現,失禮闖閨的孫權怒氣沖沖,而且不是普通的震怒。那種難以說清的寒意讓她不敢動彈,頭一次對這位需要服侍的丈夫感到畏懼。

孫權把臉埋進那頭烏絲中,薰香的氣息漸漸撫平了心口那被孫尚香一言擊中的痛楚。他冷靜下來,鬆開懷裡美人愈要端詳,卻見徐尚英蒼白了臉,不見適才哪抹怡人的紅。

他知道自己嚇著她了。心不痛了,也軟了。

「我倉促過來,是不是嚇到妳了……」孫權的口氣聽起來竟有些自責。

徐尚英不明究理,見孫權態度軟化,試探詢問:「……將軍為何不開心?」

孫權本不想再提孫尚香的事,但猛然想到之前安撫小妹的,不就是徐尚英嗎?他兀自在徐尚英身旁坐下,侍女也夠機靈,馬上端來酒具,讓徐尚英先為孫權斟一盌平靜止水。

孫權幾口悶酒下肚,這才委婉把小妹胡鬧的事情說了。徐尚英本對孫尚香的心情略知一二,待聽孫權描述,竟兩行清淚滑落,隨即驚慌擦拭。

這一擦淚也把孫權矇了,想不透小妹的荒唐事,怎讓徐美人也哭了?

他自然不知徐尚英早把孫尚香跟自己的境遇重疊。當日她聽說孫尚香為一份喜帖發脾氣,就略有所悟,待瞭解孫尚香對朱然的情意,更是心有戚戚。徐嬋建議徐尚英,把自己和陸尚的一段無緣親事告訴孫尚香。而孫尚香知曉這徐家姊姊為何嫁給二哥後,心情格外複雜,這才安靜了好些時日。

現在徐尚英得知孫尚香為了想見朱然一面,竟鬧出如此動靜,驚愕之餘,一種憧憬與羨慕更是油然而生,這才潸然淚下。可箇中原由,又怎能明確告知孫權,這才驚慌拭淚,懊惱自己化為死灰之心,竟然不慎動情。

她見孫權只是困惑,並未動怒,趕緊解釋:「尚英很佩服小妹……如此真性真情,令人動容……。」

「荒唐!」孫權臉又黑了一半,只差沒把酒杯摔在地上,「如此不守禮教,簡直丟人現眼!」

徐尚英很想反駁,你豈有資格說自己妹妹不守禮教?可硬是忍下。現在只要自己說錯一句話,不只是害了自己,也是害了小妹。

「……小妹說了,決不辱孫氏之名,光這句話,尚英就相信,小妹不會做悖德失禮之事。」

孫權一時語塞。他就是拿這句話沒轍,且冷靜後稍做思量,也知道朱然絕不可能枉付自己,更明白朱然處事的手段。小妹就算有本事尋到山陰,搞不好縣府大門都進不得,就先被朱然安排的人手送回家來了。

否則,朱然又怎會毅然決然,直接在山陰就行了婚事。

這樣一想,孫權更加感到自己的大動肝火實在可笑透頂。然而,小妹的事情仍不能放任不管,依她的脾氣,只會愈鬧愈大,絕不會善罷甘休──也許,讓她徹底心死,也好。

徐尚英見孫權露出煩惱之色,知道他有心退讓,於是拿捏一下說詞,柔聲勸道:「女人婚嫁,本是遵從父命,豈敢相違?只盼能覓得如意郎君,日子有所依歸,那就是畢生之幸了……這些女兒家最基本的道理,小妹豈會不知將軍良苦用心?」

這話頗有恭維之意,孫權聽得順耳。他明白徐尚英被逼出嫁,所以用盡手段希望能讓她心甘情願,如今竟聽她暗指自己值得依拖,小妹的事似乎也不是那麼棘手了。反正到時候給她選一個英俊兒郎,她一定就會忘記朱然了。

「……她就是不懂事!妳再去勸勸她。」

徐尚英差點沒咬了舌頭。她見孫權眉宇稍緩,又斟酌一番,露出為難的臉色,說道:「小妹脾氣,將軍也是知道的,她若真心鬧起來……阿英怎麼攔得住……。」

想起小妹嚷著要毀容的事,孫權實在擔心一不小心連徐尚英的臉蛋也傷了,懊惱輕嘖一聲。

「……阿英想,不如就讓小妹去一趟吧……?」

「──不行!」孫權當場又黑了臉,責備地看著惶恐的徐尚英。

「……可是……小妹明說……決不辱孫氏名聲,將軍何懼……?」

徐尚英真不知道自己哪來的勇氣,一心替孫尚相爭取。或許是因為她恨不得任何人,只能恨自己,為什麼沒有像孫尚香那樣的氣魄吧?

孫權也為徐尚英的反常感到玩味。平日這美人總是對自己百依百順,聽話得讓人不自在。他總盼徐尚英能真誠展現自己,怎料小妹的事竟讓這木偶般的美人有了計較?孫權端詳著徐尚英不自覺間彤紅的雙顏,還有那隱然生輝的雙眸,兀自心花怒放。

平心而論,派幾位勇士健兒隨扈,小妹又頗有功底,走一趟山陰絕非難事。何況海昌與山陰隔岸相望,小妹提議跟著陸門少主的出行隊伍,那更是雙重保障。

但孫權不能接受孫尚香去山陰的理由。這會讓孫權想起一些已經遺落的往事,而他不願去面對自己的失信。甚至他不覺得自己失信於小妹,但若自己坦蕩光明,又何須如此介意?

看出孫權的遲疑,徐尚英還沒明白自己所成之關鍵,趕忙順水推舟:「……小妹並非有意忤逆將軍,只是對兒時玩伴存有一份寄念。這是小妹真性真情之處。她若能圓此心願,出嫁後必能真心侍奉夫家吧?」

徐尚英神色懇切,甚至講到最後已顯得幾分激動。

這是孫權從沒見過的容顏。他並未完全想通為何徐尚英要如此極力幫助孫尚香,卻從她的話語中抓到蛛絲馬跡,隱然有譜。

孫權沐浴在美人誠心傾賴的目光中,內心陶然澎湃。他猛然將徐尚英攬入懷中,不待她掙扎,捏起那玲瓏精緻的臉蛋,勾起了笑。

「……那麼圓了妳的心願,是否就甘願誠心侍奉我?」

徐尚英差點變臉,但僅是一瞬,她嚥下那衝上喉尖的腥甜,還未卸盡的唇寇殷紅撩人。

「……阿英不是一直都誠心侍奉將軍嗎?」

孫權縱聲大笑,將美人收拾在榻。

徐尚英恍惚睡去前,隱約聽見了枕邊的呢喃。

「……小妹的事,就讓妳去安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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