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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逊欲迁马而出的时候,在军营之外见到了意外的来客。

安东将军贺齐好整以暇地望着他,同他一般整洁干净的仕服,卸去军甲,身边仅有贴身护卫相伴。

“贺将军。”陆逊下马行礼,微扬的尾音泄漏了他心底的疑惑。
“伯言这番装束,可是要去见谁?”贺齐瞥见陆逊身后的护卫怀里还揣着一个包袱,笑语中已探到了答案。

陆逊明白贺齐早已知道自己的目地,才会刻意守在门口等候,于是也不隐瞒,直言道:“逊听闻吕将军染病微恙,返回建业寻医,正客宿此处。我准备了一些补气血的药品,打算前去探望。”

“原来是要去探望子明啊。”贺齐故做恍然大悟似地点了个头,随即又露出困惑的神色,“子明严守荆州,确实耗神伤身,至尊体念他的辛劳,才特准他回京寻医。不过你我二人奉命镇军芜湖,此乃京城门户,不可轻待,那些药品,差个信使送去即可,何须亲自造访?”

陆逊给这一问逼得心虚,端着镇定应道:“吕将军既然客宿于此,逊亲自拜访,本是礼数应然。”

贺齐轻笑:“子明他可病得不轻,你这番打扰,未必是好。”

陆逊无言以对。

他垂着脑袋,心想自己欲阻止吕蒙回京一事,八成是让贺齐看破了,才会在此刁难。

陆逊愈想愈奇,这整件事情,从一开始就透着古怪。那关羽军进樊城,直逼曹仁,眼见荆州情势动荡在即,吕蒙却在这个节骨眼关头抱病怯战,至尊竟然还修书一封,劝吕蒙回京就医,这岂不让好不容易收回的荆南之地,曝于雄狮爪下?

他抬头,狐疑地望了贺齐一眼,心里隐然有数,于是问道:“贺将军必定早就明白,逊此番探病,实乃劝吕将军不宜回京。不知贺将军是否也认同,在这紧要关头,不宜擅离前线?”

贺齐不顾陆逊的疑问,只是说道:“可子明他真是病了,拖着病体监军,有何意义?现在关羽鏖战荆北,一时无暇南顾,不如趁这空隙,速速反京就疾,何尝不可?”

陆逊不以为然:“吕将军收服荆南,正为刘备所恨,如今关羽表面与曹仁对峙,却在南郡留下大批军力,显见其对荆南一地仍虎视眈眈,若吕将军当真抱恙,也该有应变之方,但在下却听闻,眼下陆口无将,形成虚势,实在不妥。”

“──你说,该有应变之方?”随着陆逊陈词方落,另一把声音冷不防地从贺齐的身后冒了出来。

陆逊先是一愣,再定神,只见始终垂头跟在贺齐身后的护卫,突然抬起脸来,正冲着他笑。

“仲翔大哥!?”没想到那护卫竟是久未见面的虞翻,陆逊连忙补了一个礼,惊喜交集,“您不是与吕将军随军吗?怎么现在……”

话没说完,陆逊当场就明白了,他微张着嘴,看着贺齐跟虞翻这两个多年好朋友哈哈大笑,这还不清楚怎么回事,那也实在太傻。

“公苗昨夜火速修书于我,说有个年轻人非要见子明不可,我心想是谁这么无法无天,原来就是你。”虞翻说着,与贺齐交换一个眼神,嘴里有些刻薄,“怎么了伯言,当了主婿升了官,脖子就硬了?军令如山,又非君管辖,还由得你来插手?”

陆逊愕然无语。

虞翻说得一点也不错,自己打从入仕以来,始终着力于平抚山越,辅助内政,未曾真正接触对外军事,对于这一方面的认知与了解,很大部分是来自与凌统的书信之中。

凌统虽然年纪轻轻,却是一员经验丰富的悍将,在带军作战方面,曾给陆逊不少建言,而今凌统新死,陆逊始终不忘两人曾经约许,要一同辅佐至尊,望看泰平;另一方面,自己又与中司马诸葛瑾为旧亲,向他习得不少吴蜀交流之事,因而乍闻关羽猛攻襄樊,吕蒙却阵前避战,才会坐立难安──能不能劝说吕蒙是一回事,他至少想亲自听听吕蒙的说法。

而正是这一点,在贺齐与虞翻的眼中,显得太过自负。不管怎么说,陆逊不曾参与过任何一场对外战事,也不曾亲历荆州,凭着他人的转述做出来的判断,毕竟是不可靠的。

虞翻见陆逊面露愧色,可抿紧的双唇还是泄漏了他的坚持,于是凛然收笑,正色道:“伯言,不瞒你说,子明当真病得不轻,难以下榻。至尊明白事态严重,才不得不召他回京,否则此等当头,怎能擅离职守?”

虞翻是东吴罕见的无双全才,甚至比过自己的堂叔陆绩,非但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五经之论信手拈来,善于辩论,最重要的是,他通晓药石医理,因此由他口中说出吕蒙的病况,实在很具说服力。

陆逊脸色一白,忧心道:“吕将军他……他当真重病若此?”

贺齐走上前来,叹了口气:“伯言,这可是军事机密,本不该轻易透露,可我知你求好心切,才会私下找来仲翔,否则你这趟过去,非要白跑不可。”

陆逊哑然,他没想到吕蒙竟然病得这么严重,心里又是一番思量。

虞翻察觉陆逊的神色,开口问道:“不过伯言,我刚才听你说,该有『应对之方』,难道,你是心中有数?”

陆逊微惊,与虞翻对视,蓦地从他眼中捕捉到了什么。

“现在子明病得下不了榻,不得不回京求医,而今荆州情势不比当年赤壁,正是一处即发之时。”虞翻直视对方双眸,肃然问道,“这等绝境,当真有方可解?”

“说有方可解,倒是不敢。”回应虞翻的目光,陆逊正色道,“但若能逆转颓势,未尝不可。”

“那便上马。”说着,虞翻已跨上贺齐的坐骑,回头,竟是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别忘了子明重病,拖延不得,我等速去。”

“正是,正是。”贺齐嘴上附和,随即将那护卫手里的包袱递了上去,认真提醒道,“别忘了,探病要带药。”

话无多言,陆逊揽过药包,翻身上马,已随着虞翻快骑而去。

芜湖,为长江中游衔接下游的一枚枢纽,据说,春秋时期的干将与莫邪,便是在此打造阴阳双剑,与吴越之争的烽火密切不分,环扣着东吴一地的历史演变。这一块土地,就宛如扬州顶上的一颗珠玉,北为濡须,三江汇聚,双山夹江,是东进扬州的隘口,欲行建业,必经此地,而吕蒙返京,正在此歇息。

行不多时,虞翻便已带着陆逊来到吕蒙暂时驻扎的营地,那守卫一见领头的是虞翻,本欲放行,可一看身后陆逊,当下又警戒盘问。

虞翻早料如此,面不改色地说明了陆逊的来历,并解释他乃是以芜湖守军的身分,带着珍贵药材来向吕蒙探病。

陆逊从旁默然观察,只见这军营不大,仅数百人,可是军纪森森,守备甚严,从士兵严阵以待的态度中,浑然不见主将病疲、军心涣散的情况,反而一个个精神抖擞,说是回师,竟更像是要去出征。

若是早几年,陆逊恐怕就要给唬了过去,可如今他已历经不少争战,洗练了自己的军事眼光,现下这等风景,要他如何相信是一个回京之师?显然吕蒙是将大部分的兵力都留在,或说“藏在”陆口,自己则轻装行简,急欲直奔建业。

为什么把大军独自留在前线,自己则火速反京?表面上确实颇有主帅病危,归心如箭之态,但是这旅轻装之军,全无慌乱之色,而吕蒙也未有在陆口留下明面上的代理主将,反倒拖着虞翻同行,真的只是因为虞翻晓医,可随行照顾而已?

不对劲,从头到尾都不对劲。

陆逊正反覆思考着,瞅见那守卫寒着脸向他走来,要求调查自己怀中的包袱。自己出门时就换下军甲,也没有配剑,是一身标准的儒装,即便如此,怀里的包袱还是起人疑窦。

陆逊顺从下马,将药包交与守卫,并配合搜身。折腾了一阵,才终于随着虞翻进入军营。

“若非有仲翔大哥,可真要被拒于门外了。”向主帅帐中走去,陆逊忍不住自嘲了一番。

虞翻不置可否,只是应道:“毕竟情势非常。子明知道我今日外出,否则就算是我,擅离军营,也不得进。”

这话引起陆逊的注意。

与其说提防细作或刺客趁人之危,不如说是避免外人与吕蒙见面。小心到这等程度,必有内情。

来到主帐之前,免不了又是一阵盘问,等终于见到吕蒙的时候,早已去了一个时辰,天都要黑了。

帐内点着烛火,甚是明亮,与吕蒙的字号很衬,再见案上摆着几部兵书,砚中还带着新墨,似乎不久前,才有个人在那看书做注──嗯,病到下不了榻?

陆逊又看了虞翻一眼,想起自己当年第一次见到吕蒙的情况。

一眨眼已然十年,那是在将军府中,为了曹操将引兵南下一事,至尊调回四散各地的部属,共计抗敌之策。

当时,连同堂叔陆绩在内,多数人皆不赞同与曹军作战,唯有周瑜和鲁肃,出面力排众议,代表的,是少数的主战派,而吕蒙当时就在主战派之列。

那个时候,至尊主战心意已决,甚至拔剑劈碎了周瑜的矮桌为誓,于是一个飒爽豪意的汉子二话不说,大笑着扛桌而进,就为了谢谢周瑜当众给那些拒战派当头棒喝。

那时候的吕蒙,是个没有什么特色的武夫,就是强悍出名。提刀使剑,冲在第一个杀到双眼发红的,少不了他;听说他这人豪迈大肚,亲切直爽,对上恭敬忠诚,对下关照有余,因此很得至尊喜爱,凌统也曾数次在与陆逊的书信中,提到吕蒙对自己的照顾。

陆逊对吕蒙的了解,始终非常侧面,他未曾亲身与之相处,唯一的一眼,已是多年以前,那个有些鲁莽的年轻武将。

据闻,至尊对他青眼有加,一直劝他读书,他也足够争气,一点就通,而今已非吴下阿蒙,带兵作战,摆脱纯然打打杀杀的蛮干,带着更加弘远的眼光,甚至能达到孙子兵法中的至高境界,不战而屈人之兵,连鲁肃也佩服三分;因此在鲁肃过世之后,吕蒙才会接替代之,恪守荆州。

这样令人刮目相看的一方大将,会布下如何巧局,等着什么样的人,坐进他的瓮中?

陆逊回神,看见一个壮年男子掀帐而出。

他周身简朴,即便穿着盔甲,仍看出衣装雅素。他五官爽朗,虽面色苍白,仍甚有英气,一双眼眸深邃,隐约的疲倦中,更多的是隐约的傲然。

一眼十年。

他依然是十年前,扛着一个矮桌纵声大笑的热血好汉,但却添加了无数在十年中,反覆淬炼、反覆沉淀的老练与睿智。

他就是吕蒙。

不卑不亢,允文允武的国士。

“小将陆逊,拜见吕将军。”陆逊长揖而拜,没有一丝迟疑与拖沓。

“……我记得你。”吕蒙上前将他扶起,认真地端详着他的脸,咧嘴一笑,“公绩以前常常跟我提过你,可我始终记得你十年前的模样。”

没想到对方也还记得自己,又听他提起凌统,陆逊心中百感交集。只感到胸口发热,一时竟无法回声。

“那时候的小伙子可长大了,已经成了吴侯主婿,是不是?”吕蒙示意众人入座,继续说道,“那个时候,我扛着桌子硬闯进来,至尊莫可奈何,周都督无暇顾我,子敬则还在厌恶我,就只有你,用好奇的目光打量我,我一直记到了现在。”

陆逊从没想过自己那个时候是什么表情,突然听吕蒙翻起旧账,只觉得有些窘迫,可又看他始终笑脸迎人,口气随和,丝毫没有什么挖苦之意,那些陈年往事再次听来,竟让人觉得倍感亲切,煞是温暖。

真是奇妙,这就是吕蒙。

这时只听见身旁的虞翻清了清喉咙,冷着脸埋怨道:“子明,你又爬起来看书了是不是?我不是说过,你要多多休息吗?”

吕蒙先是一愣,看了看虞翻,又看了看陆逊,随即又看了看虞翻,这才突然大声咳了两声,有些结巴地说道:“这个嘛……咳……我今天突然觉得精神还不错……咳咳……刚刚好像又觉得头挺晕的……咳咳……”

陆逊差点就要笑了出来。可硬是忍住,端得一脸正经。

他注视着吕蒙,一字一句,清楚可辨:“吕将军,逊听闻您身体欠安,特地带上几味药材,望您早日康复。”

吕蒙登时神色一变,稳稳接下陆逊的目光。

“陆部督特地前来,可见这帖药方弥足珍贵,不知我可有能耐服用?”

陆逊点点头,继续说道:“逊观看将军气色,果真病体微恙,且是宿疾。”

吕蒙又是一笑,但这笑容却将他本就不够红润的脸色,衬得更加苍白:“没想到陆部督,也通晓医理?”

“逊不懂医理。”陆逊非常干脆地否认。

不意外地,吕蒙的目光愈发锐利,虎将气势,不怒自威。

可陆逊并不躲避。他既要来,这便来了。

“关羽妄吞荆北,既擒于禁,又斩庞德,正是惊震华夏,士气大振之时。若曹仁当真失守襄樊,荆南一地亦岌岌可危,那关羽一举一动,表面上威胁的是曹操,实则在在攸关我江左事态。何以吕将军避其锋芒,避战于前线?”

“诚如你所言。”不顾陆逊的分析,吕蒙即刻接话,“我宿疾缠身,无力为之。”

可陆逊并不即刻回话。

他端详着吕蒙。

很认真,也很客气的端详。

吕蒙绝对说不上是一个健康的人,他毫无血色的脸孔,已经泄漏了他的病况。是什么病,陆逊不了解,可是他两眼所见,吕蒙气势雄伟,则绝非是一个病入膏肓的残弱之人。

虞翻说吕蒙病到下不了榻,那是一种暗示。

吕蒙病了。吕蒙的病,就是荆州的病。

困扰吕蒙的宿疾,正是关羽。

陆逊敛了目光。

“吕将军果然应该回京询医。”

“──哦?”

不只吕蒙,一旁的虞翻也收住心神。

虞翻今日外出,便已向吕蒙请示,他将带一个人过来,希望能跟吕蒙见见;吕蒙向来尊敬虞翻,他明白虞翻要带来的人,绝非一般角色,肯定是一个能洞悉局势,且能猜透自己内心的人。

只是,吕蒙未曾想过会是陆逊;而陆逊,真的会是他在寻求的那个人吗?

眼角余光觑着虞翻,吕蒙再次正视眼前的年轻人。

陆逊既要来,则便来了。

其实打从一开始,就不是陆逊想要听听吕蒙怎么说,而是,吕蒙想要听听陆逊怎么说。

他说:“关羽自恃勇猛无双,无人可及,如今受命守于江陵,却好大喜功,擅攻襄樊。他意取曹操,又忌惮着吕将军您,才会留下大军驻守后防;而今,吕将军您竟身染重疾,不得不返京求医,关羽若是听闻,必心底窃喜,不将我孙吴放在眼底。”

吕蒙依旧不动声色:“他确实不将一个痨病鬼放在眼底。”

而陆逊笑了,这是他见到吕蒙以来,第一抹笑。

笑容里泄漏了秘密。

“关羽的眼中既然没了吕将军,将军想干什么,不就能干什么了?”

“我一个病重之人,还能干什么?”吕蒙跟着轻笑一声,同时看向虞翻。

而虞翻,则是看向了陆逊,一双眼睛里流露着激赏。

──太好了,算他虞翻没有看错人,陆逊果然已经看透了吕蒙布下的险棋。

收到虞翻的暗示,陆逊心中底定,于是也点到为止:“吕将军想要干什么,在下自然无权过问,只能留药一帖,望吕将军恢复体力,待回到建业,与至尊细细商量。”

吕蒙望着微笑的陆逊,说道:“看在这帖药的份上,蒙会好好与至尊商量的。”

陆逊起身,恭敬地行了一个礼。

“逊祝将军,早日康复。”

言罢,同虞翻点了点头,交换感激的眼色,便欲退出帐中。

吕蒙豁然起身。

“——你,可叫伯言?”

陆逊止步,抬起脸来,有些困惑。

吕蒙又是咧嘴一笑,大声说道:“我记得公绩他啊,总是这么唤你。”

心脏,猛烈地跳了起来。

“……小将陆逊,字伯言。”

真奇妙,直到现在,还做什么自我介绍呢?陆逊为自己莫名的对话感到不可思议。

“伯言,嗯,伯言,好字。”吕蒙倒不怎么介意,自顾着将陆逊的名字呢喃了一番,接着说道,“我是吕蒙,字子明。”

口吻间,与迟疑的自己全然不同的自信,与霸气。

陆逊突然觉得,若非是自己到现在才感到后怕,那么大概就是,吕蒙就是这样的人吧。

就是个会让人热血翻腾、浑身战栗的人。

他想起来,凌统总是这么跟他说的。说虎威将军他啊……

“公绩也常说,虎威将军,非常令人佩服。”

不自觉将凌统昔日的话语脱口而出,陆逊惊讶发现,那成熟稳重的男子,突然红了眼眶。

“公绩他啊,曾跟我说,总有一天他要带我见见你,一起喝你老家名产的酒。”吕蒙说着,笑着,“他知道,我这个人,就是爱喝酒……”

陆逊说不出话来,唯独目光落在自己带来的药包上。

虞翻想到了什么,急忙上前打开了赠与吕蒙的包袱。

那是一只瓷瓶,封着漆,可惜已被守卫割开检查,溢出阵阵花香。

吕蒙吃惊地望着这只酒瓶,又看向立在帐边的年轻人。

“这桃花酿,是私家所酿,将军若不嫌弃,就太好了。”

陆逊说着。

即使,有些人已经不在了。

但还活着的人,依旧记住他们曾经说过的话。

履行着,他们曾经约许的承诺。

陆逊掀帐而出。

虞翻疾步追上,来到陆逊身侧,却仅说得出一句话:“伯言……为兄送你……”

陆逊只是微笑,两人来到营外,牵来了座骑。

虞翻替陆逊拉着缰绳,见他就要上马离去,终于忍不住开口:“伯言,子明他是真的病了。”

陆逊点点头:“我明白,吕将军看上去气色欠佳,应该是被顽疾缠身已久了。”

“当时他找我随军,我一看他脸色,就知道他的身体,恐怕是撑不了太久……”虞翻说着,刻意压低声音,脸色也黯淡下来,“子明是继公瑾以来,我江东难得一见的军事奇才,也是至尊亲手拉拔上来的。子明自己也清楚,至尊对他恩重如山,因此立誓在他有生之时,必要替至尊、替江东立下不朽功业……”

面对着突然和盘托出的虞翻,陆逊感到有些吃惊,但他随即就明白,这些话是不能轻易脱口的,既然说与他听,则非同小可,于是洗耳恭听。

虞翻见陆逊认真相待,于是继续说道:“这次关羽突袭樊城,虽然没有直接危急我孙氏势力,可是子明早已洞悉情势。当年子敬机关算尽,却算不过益州之变,导致南郡一去不还,那关羽又蛮横无理、持矜相抗。子明一心为至尊收回荆州,如今机会来矣!”

“……所以吕将军,故意回京就医,让那关羽调走兵力,净空南郡。”陆逊露出忧色,接话道,“吕将军的心思我明白,但是在关羽调兵前,我方前线无将,岂非门户洞开?”

“没错,子明本意要让我,代替他守在陆口。”虞翻叹了口气,声音仍是压得极低,“可是伯言,当初收归长沙与桂阳二郡,是为兄出的嘴,那关羽若知是我代守陆口,就不会降低戒心,况且……至尊也未必答应……”

虞翻的个性直言轻狂,曾因此惹怒不少同僚,甚至触怒孙权,而被下放泾县,若非吕蒙要求将他调回行军,虞翻或许到现在都还在蛮荒中种田。

于是虞翻非常感念吕蒙的识才与惜才,才会倾尽心力,执意帮他完善棋局。

“仲翔大哥何必自谦?”陆逊说道,“此事若成,说不定至尊能让您将功赎罪。”

虞翻笑了,一抹苦笑。

“伯言,该是为兄说你,何必自谦。”

陆逊没有回答,神色似有所思。

“伯言,你今日为何而来,难道还瞒得过为兄?否则那药包里,又怎会是酒?”虞翻的微笑中,苦里更夹杂着各种滋味,“我刚刚已经把话讲明了,子明也明白自己的极限,伯言,你这是愿者上钩啊。”

陆逊只感到浑身发冷,入秋的芜湖,向晚风寒。

明明就是他自己,要闯进这局棋的,是他自愿成为那上钩的鱼。

虞翻说得一点都没错。

陆逊不会否认,可是那一瞬,他竟无言以对。

“子明见到至尊之后,必有一番说法。”虞翻说道,“伯言,你是聪明人,我看得出来,子明很喜欢你,至尊也很喜欢你。”

“这……言重了、言重了……”

看着陆逊受宠若惊的困窘神情,虞翻转而哈哈大笑。

“伯言,你去吧。”

陆逊上马,欲言又止地回望着在霞风中替他送行的虞翻,感到对方似乎还隐藏了什么,不能开口的秘密。

当他收到兵符,前往陆口,暂代吕蒙之职的时候,他已经没有那个心思去求证。

本来,要坐在这个地方,磨着墨,写手书的人,应该是虞翻。

可不管如何,现在是他,草拟着寄给关羽的信。

荆州的情势,黑若锅底,动荡在及。

仿佛一瞬间再回到十年前,那令人惶恐难安的冬天。

陆逊在这最黑暗时刻,来到陆口,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向关羽自我介绍。

因为关羽的眼里,从来没有陆逊这个人,原则上,也不需要有。

很好,这样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了,不是?

陆逊知道吕蒙会再回来,因为吕蒙服了他赠与的药。

可他不知道的是,从今尔后,他的人生,将要掀起远比这颠覆的荆州,更加颠覆的波澜。

信简送出,他只需要静静地等。

等关羽愈传愈亮的捷报。

还有,吕蒙的归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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