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之東》—第二部‧江東新主— 【23】

廿三、

孫權從廬江凱旋而歸,要忙的並非只是討媳婦而已。

首先,張昭挑選一些名士,召進將軍府中作為幕僚,諸葛瑾、步騭、嚴畯等賢名遠播者,陸續成為府內之賓;接著,周瑜也藉由廬江一役,檢討目前孫氏軍隊的問題。

原來當初孫策帶著袁術撥與的薄弱兵力進軍丹陽,與劉繇相爭,沿路吸收許多前來投靠的義士;擊敗劉繇後,為了剷除嚴白虎等反抗勢力或山越刁民,孫策繼續大規模接納聞風歸服的零星部隊。

這些部隊大多是小規模的獨立勢力;舉例來說,蔣欽、周泰、凌操等都屬此類範疇。蔣欽跟周泰落草為寇,投降時自有一票草莽兄弟;而凌操本為鄉里任俠,在家鄉也率領一群豪俠之流。

孫策為了加速對江東的控制,吸收這些零星勢力後,並非用傳統的手段將之打散重新編制,而是採用半羈縻的方式,讓他們銜領別部司馬,繼續帶領自己的部曲。別部司馬是低階官職,孫策允許這分薄弱的兵權可以承襲給自己的子孫,只要別無二心地遵照總指揮的號令就行。

因為孫策素有治軍嚴謹之名,對觸犯軍戒者從不手軟,因此這隻軍隊也未曾發生什麼嚴重的造亂事件。然而經過六年來的開拓征討,若干部曲的規模、戰力就開始出現明顯的落差。有些別部司馬戰死後將部曲擅自整合或切分,造成孫氏軍隊內部分散、混亂,甚至配餉不均的情況日趨嚴重。

這次發兵廬江,周瑜已感這個癥結的隱患,再考量到孫軍經過多年的培養淘洗,已經形成一定的規模,與當初孫策渡江的情景不可同日而語。因此周瑜向孫權提議,必須整肅那些不足千人的零散部曲,並從中挑選真正有能力的將領,重新分配軍力。

這項措施不但能讓部隊更加統一,也能避免軍糧的浪費,負責勤庶的張昭亦深感認同。

孫權接受了兩人的意見。他發出軍令,令周瑜點出勢力單薄的隊伍,選定一個月後在校場親自檢兵。

這個消息傳到軍隊裡去,沒有被點名的部曲舉手稱慶,畢竟鏟掉扯後腿的傢夥總是好事。而將面臨解散命運的部曲自然士氣低迷,大部分的將領也疲於支撐一隻弱小的軍隊,雖然被兼併到其他部隊中地位矮了一階,總比煩惱一群人的生死問題輕鬆。

戰亂時期,太多家鄉被夷為荒野的人選擇從軍,即使腦袋可能明天就會搬家,但至少今天還有一口飯能吃。與其被人多勢眾的大部隊分走軍餉,不如跟著大部隊同吃一鍋稀粥。

在這樣消極的氣氛瀰漫中,只有呂蒙焦慮得食不知味。事實上,他身處的這隻隊伍正在服喪,士氣本來就已經跌至谷底。

原來鄧當在討伐李術的過程中命喪前線,臨死前將部隊交給自己的兒子鄧譽。鄧譽是個被鄧當保護長大的少年,適逢喪父,又聽聞軍隊將遭瓜分,心灰意冷地穿著喪服坐在帳裡,已經什麼事情都不想去管了。

呂蒙莽莽撞撞衝進主帳,看見那才十五歲的甥兒躺在帳中,不禁急得大叫:「阿譽,你怎麼還在睡覺,難道沒有看見將軍發下的軍令嗎?」

鄧譽仍舊如死魚一般,動也不動地臥著,聽見是一起長大的呂蒙,才有氣無力地應道:「反正阿父的軍隊就要解散了,只要兄弟們還能在軍裡混口飯吃就行了。」

「誰說我們一定會被解散?孫將軍說了,表現好的話不用解散,還可能分到其他部隊的兵力!」

呂蒙既期待又激動,卻看見鄧譽突然坐了起來,表情跟身上的縞衣一般淡漠。

「分到其他部隊的兵力又怎麼樣?我們怎麼可能跟陳武、徐琨那些大人物爭高下?孫將軍真正的目的,只是拿我們犒賞那些大人物罷了。」

「不對!孫將軍是為了公平分配軍餉與統一兵力,才會做出這個決定!」

「阿蒙,你別傻了。如果孫將軍真的看得起我們,就不該趁父親剛死,就發出這種軍令。你看那個周泰,平白無故就分到一支軍隊……我阿父辛苦這麼多年,又算什麼?」

「周泰他曾拚死保護孫將軍,是有大功勞的!」

「那阿父追隨孫氏這麼多年,就一點功勞也沒有嗎?」

呂蒙見自己跟鄧譽話不投機,急得滿頭大汗。他不知道該怎麼勸說對方,只好大聲堅持道:「姊夫一定不希望部隊解散!要是被分入其他部隊底下,要單獨立功就更難了!這樣姊夫不就白死在沙場了嗎?」

提到鄧當馬革裹屍的境遇,鄧譽的表情終於露出一絲倔強與猶豫。

「……阿蒙,難道你有辦法?阿父生前也是令你當副將,你的確比我還懂得帶兵……。」

「胡說什麼啊!你讀過這麼多書,見識可比我多了……」

鄧譽不想理會呂蒙憋腳的恭維,只是說道:「只要能維繫軍隊,怎麼樣都行。阿蒙你說吧,我該怎麼辦。」

「這個……」真正談到話題上,呂蒙反而有些口吃起來:「這……這需要一筆錢……。」

「……一筆錢?」鄧譽的臉色又變得有些難看。如果他們有錢,還需要在這死氣沉沉的軍帳裡一籌莫展嗎?

鄧譽的困擾呂蒙也明白,於是話說起來更加底氣不足:「我是想……如果能有一筆錢給兄弟們換新衣服,看起來跟其他軍隊不同,這樣檢兵的時候,孫將軍就會注意我們了……。」

鄧譽登時啞然。他還道呂蒙有什麼妙計,甚至還猜那筆拿錢是要用以賄賂,怎知道竟是這種傻氣的想法。

「……阿蒙,你真的太天真了……這種方法怎麼可能……而且我們也沒有錢!」

「……錢、錢可以借!」呂蒙見鄧譽又垮下臉去,趕緊補充。

但鄧譽加倍乏然:「跟誰借?誰願意借錢給我們這種要被解散的軍隊?」

「……我、我去跟周將軍借!聽說他很大方、又有錢,一定會借我的!」

「周將軍?周瑜?」鄧譽真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他連跟呂蒙瞎侃的興致都沒了,背過身去打發,「孫將軍眼前的大紅人會願意借你錢?阿蒙,你去找個水塘看看自己吧。」

鄧譽的口氣帶著呂蒙再熟悉不過的輕蔑。呂蒙明白,鄧譽就跟大多數人那樣,當他在說渾話。

豈有此理!竟然連穿一條褲子長大的鄧譽都不信他了!

狗被逼急了尚會跳牆,呂蒙的牛脾氣這下全給翻了出來,他豁然起身,氣呼呼指著鄧譽頹喪的背影咆哮:「好!阿譽你記著!到時候孫將軍肯定點我的名!」

鄧譽懶得回話,躺回席上,聽見身後一陣風風火火掀帳而出的動靜,眼睛裡默默流出兩行不甘心的眼淚。

鄧譽跟呂蒙一起長大,說是叔甥,卻總是兄弟相稱。許多人向來看不起呂蒙,只有他不會。

是的,鄧譽從來都沒有看不起呂蒙,只是這次真的走到絕路。鄧譽沒有呂蒙那種蠻牛般憨直的熱情跟衝勁,可是他很羨慕,羨慕呂蒙願意為了理想愈挫愈勇的精神。

這是個選擇的時代。不是自己去選擇,而是被選擇。鄧譽不知道老天爺會選擇誰,他只覺得老天爺一定是睡著了,這個世界才會這麼令人作嘔吧。

──如果,如果老天偶爾會睜一次眼的話。

鄧譽抹去窩囊的男兒淚,在心裡掙扎。

──如果老天能開一次眼,拜託,看見呂蒙這個笨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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