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之東》第三部‧海昌神君(下)【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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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經兩日兼程,終於來到位於吳郡之南的海鹽。

一路上最開心的非孫尚香莫數,她玩心大起,像只離籠之鳥,每天纏著諸葛莹打趣說笑,洋溢少女的活力嬌俏。諸葛莹本心事重重,但有這麽個活潑的妹妹陪在旁邊,也不至於鎖著眉頭。

女人們處得合樂融融,男人們可就沒這麽愜意的心情。車隊抵達海鹽,步騭親自來到城外迎接。

今非昔比,陸遜依舊是那慣然不變的儒雅白衫,步騭卻已不是鄉田間的布衣,質樸的面貌中更增添一股自信。陸遜想起在那瓜棚草廬中奮然而起的青年,果真是一簞食一瓢飲,人不改其憂、更不改其志。

兩人箭步而望,皆是滿心言語,欲待訴說。於是衛旌領著駱統與凌統等人前往收拾好的驛館安頓,讓陸遜與步騭擺席暢談。

再次相見,步騭也不願一開始就撿沉重的話頭。席間溫酒,聊的都是這幾年來彼此初歷官場的心得。陸遜出自枝繁葉茂的家族,打小就著手家務族事,之後更隨顧雍左右進退,孫權令他在府中處理人事調度,可謂加倍打磨。而步騭流寓江東,蟄伏民間,孫權先讓他隨張昭了解基礎政務,之後便將他外放於野,處理民生事務,也是挑對其長處。

步騭對於自己經營海鹽的成果很是自豪,邀請陸遜明日參觀鹽田,今日便提早休息了。陸遜本心急於海昌的情況,卻見步騭始終沒有提起的意思,只好默默忍著,憋得一夜難眠。

隔日他強提精神,一早便隨步騭輕車而出。這日天氣晴朗,視野極佳,澄藍色的天空僅鋪著一片薄如絲綢的雲,綿白中透著淺淺的光,好似風伯飛廉無異間碰翻的一攤閃亮酒漬,讓人光是欣賞這晴空萬里,就已醺然陶醉。

「好天氣,正適合曬鹽。」步騭心情格外愉悅。

步騭張羅的是牛車,比起馬車速度緩慢,卻平穩愜意許多。牛車悠然緩慢的節奏,讓人遺忘達達馬蹄聲的焦慮,還有無數暗夜夢迴裡的破碎河山。陸遜坦然吹著混雜牲畜與青草味的風,體會遠離核心幕僚,走放在野的別樣情調。

水潤無邊的綠意舒緩酸澀的雙眼,陸遜凝神遠眺,發現綠意盈目的視線中,漸漸出現一片金光浮動的湖泊。那片湖泊如鏡子一般投映著華蓋似的長空,舒心的藍無限延展,小牛車慢悠悠地晃進世界的盡頭,彷彿在天與地的交會飛翔。

陸遜窒住呼吸。眼前延展開來的光洲並非是湖。

阡陌交錯,井然有序。土地被精緻分割成豆腐般的方塊,每一個方塊裡都蓄滿了清澈的水。無數工人捲起褲管、赤著雙腳,彎腰推動著巨大的木耙,如耕地的牛隻,來回於水田中行走。隨著他們規律的爬梳,每一方水田裡都堆聚起一座座雪白的小丘,高低起伏,在陽光的照射下閃閃發光,相映成趣。

「那就是鹽堆。」步騭得意解釋,「再往前去就是入海口。這裡潮汐鮮明,每逢漲潮過後,便能把海水引進鹽田。」

牛車持續前行,鹽田愈發擴大,堆鹽工人也逐漸消失。不消多時,陸遜便看到了江岸的水門,以及水門內的一排龍骨水車。以前他在自家莊園裡看耕作的農人使用過,但這裡的水車更加巨大堅實,卡榫機關更加繁複,並不是用於汲水灌溉,而是為了納潮引鹵。

「此處潮汐我曾見識,讚嘆其奔騰之勢,卻從沒想過,這轟然如雷的水,竟可以制出白細似雪的鹽。」陸遜站在無蓋的車上遠眺,感慨望著波光lin'lin,平靜無波的入海口。他曾在這個江口的對岸,跟嚴畯請教過潮汐知識。那時的他一無所知,而今依然。

「我來自淮陰,因廣陵潮之利,鹽業興盛。入府不久,張公詢問浙江潮汐之事,我便推薦了曼才。張公是彭城人,自然熟悉廣陵鹽事,便是他向主公提議,讓我來整治海鹽……張公思謀深遠,無愧輔吳之才啊。」

曼才指的便是嚴畯。步騭這一席話,很是推崇張昭的拔擢之能。

兩人步下牛車,沿著江邊徐行一段路,便看見一座小廟,屋瓦嶄新。寺前有一尊巨大的石雕,形似巨龜而露齒,四足有爪,神色兇惡間又不失莊嚴,應為鎮海神獸。

「這裡的居民,很相信伍子胥。」步騭說道,「他們說鹽是伍相對吳地的依戀,是潮神的餽贈。為了勸民曬鹽,我便在這蓋建伍相廟,祭拜潮神。」

「子山相信神怪之說嗎?」陸遜問道。

「人民相信。」步騭的其餘說詞化作行動。他上前撫摸那神獸的龜殼,動作極其自然。

那龜殼顯得特別光滑圓融,應是常常被人撫摸所致。想來不光是步騭,應該是當地居民所為吧。

陸遜若有所思。步騭虛長他幾歲,講出來的話彷彿都帶著幾分超然物外的道理。

潮水既來,步騭說屆時水門邊會很忙碌,為不擾民,兩人看完潮神廟便回去了。陸遜覺得這趟巡視很是開眼,遺憾應該帶著駱統一道來,心裡再度盤算起仍舊茫然未知的海昌。

兩人回到縣府,步騭這才擺開地圖,隨即揮退左右,正式說起海昌的情況。

「沿著那潮神廟溯江而上,便是主公新劃的海昌。」步騭指著地圖上一條南來匯入浙江的河道,慢慢說道,「海昌位於我海鹽西南,由一水切貫,這便是出自震澤而南流的谷水。你陸氏莊園所居之華亭谷,即是位在谷水中游,想必並不陌生。海昌地界人煙虛微,僅一村落在谷水下游逐水而興。村人在此修築簡易的水堤,被称作埭上。埭上居民多為嚴白虎殘黨,他們私藏兵械,劃地自保,近日更建造塢堡,閉門自立,雖無造亂,卻不肯歸順。我既修建潮神廟,便是樹立和平安樂之像,又豈能无端对埭上用兵?但埭上之民無視上策、自行為政,長久下來養虎為患,這才上報於主公。」

陸遜安靜聽完,這才明白步騭讓他暫居海鹽的原因,臉色略顯沉重。

「……也就是說,海昌人稀,僅有一村埭上,因此我雖為縣長,卻無處可去?」

步騭無奈回道:「據調查,那塢堡領頭者叫韓虎,未及而立,身手矯健,曾在嚴白虎手下獨領一隊親兵。埭上村民,便是這隊親兵與其家眷,不好對付。他們消息靈通,已經知道將有新縣長派任。」

陸遜眉頭深鎖。想起自己在孫權面前舉起督尉印,信誓旦旦的姿態,他臉上發燒。在等著他的,竟是一頭守著巢穴,磨亮爪子的老虎。

難怪呂範要調派賦閒的凌統,其父凌操曾是協助孫策攻破嚴白虎的首功。現在想來,這一著顯得更精狠了。在凌統軍舍中看見的那盤冷棋,咄咄追逼黑棋的,恐怕正是呂範之手。

抬頭看見略顯尷尬的步騭,陸遜仍是感激:「要非子旗引路,遜唐突闖入埭上,只怕凶多吉少……眼下還請子山指點一二。」

「主公既新撥海昌,這埭上就任伯言處置。」雖然早已斥退左右,步騭仍然壓低嗓音,確認道,「我見伯言帶來不少佃客,但其實……是軍隊吧?」

陸遜暫時不語,斟酌一番,這才說道:「雖不是我麾下之兵,但兵符在我手中,沒有命令,兵不得出。」

步騭點頭:「海鹽百廢待興,不宜兵禍。主公既然委任伯言,又領屯田督尉,而非調派善逐山越的兵將,恐怕也是這層意思。海昌若平,整地復耕,與我海鹽東西成趣,遠勝軍武屠戮,復見荒地……。」

陸遜琢磨著步騭的用心,想起稍早看見的那片閃耀鹽田。

任勞任怨的鹽工操作木耙,推出一座座純潔無瑕的白色鹽山。這些鹽工堅信這些是潮神的餽贈,他們一再一再撫摸石龜的背殼,祈禱上蒼能賜予和平安寧的生活。

陸遜又想起步騭在瓜田間的誓言。一身布衣的瓜農,如今依言保護著這塊美麗的山水。

他彷彿有所頓悟,欲待回頭釐清,於是起身辭道:「謝子山指點。容我思量,再與子山討論。」

步騭早已查覺陸遜眼中隱然的光芒。

衛旌曾質疑孫權為何指派氏族子弟?步騭卻認為孫權識人精準,必有深意。他願意相信孫權的決策,令人期待,也令人顫慄。

匆匆離去的陸遜也是顫慄的。或說他顯得有些焦慮。

這份焦慮並非來自於盤據埭上的嚴白虎餘黨。

同輩的諸葛瑾早已晉升長史,劉基更是險探海昬,步騭的海鹽成就也令人驚嘆。

只有自己,停留在區區曹令史,一覽眾人官位走遷,卻與自己無關。

孫權說過,將軍府裡只需要一位江東陸郎,所以令他離開。

其實整個江東也只需要一位陸郎,而堂叔陸績的智慧才幹,是任何人都難以超越的。硬要比較,反而愚昧。這是陸遜一直都很明白,也很認份的事實。

「我期望聽見不同於『江東陸郎』的讚譽之詞。」

孫權的話如一團火焰,在陸遜的心裡燃燒。

這是危機,也是轉機。孫權把決定權交給他,把決策的官印交給他。

陸遜已經分不清,現在的自己對孫權,究竟是怨,還是感激──他對他總是這樣矛盾的情緒啊。

於是陸遜顫慄,又是一個輾轉難眠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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