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日將明（１）（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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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掐。

粉笔断了一根，察觉自己又写错了一段公式。

烦死了！

他草草擦去错误的地方，重新论证完一道题目。

“──就是这样，这题还有没有人不会？”顶着很重的黑眼圈，凌公绩用比平常更慵懒的目光扫下讲台。

星期五的最后一堂是数学课，学生趴在桌上倒成一片，跟群军溃败的战场没有什么差别。

“如果没有问题的话……”下课铃声刚好响起，凌公绩望着台下突然精神抖擞收拾书包的学生，忍住自己也想打呵欠的冲动，慢条斯理说道，“今天就先上到这里，刚刚交代的作业，下礼拜要交。”

学生就像泼出去的水，争先恐后地涌出教室，凌公绩凉凉一笑，心里想着：穷寇莫追。

在洗手台洗净一手的粉笔灰，不知道为什么，想起梦中那个年轻的将军，在川水边涤洗血腥的画面。

 

不下战场不卸甲，这是身为一个武将最基本的认知。

彼时细阳西斜，晚风徐徐，适才剿肃一股山越势力，山间岚气送爽，吹散了杀戮的残虐气味。

青年依军令对俘虏作了发落，查看兵力布署，遂令众兵埋火造饭，这才独自绕去军营驻扎后的一处山涧，卸去沉重染血的战甲，拨开一头在乱战中纠结的长发，踩进冰凉水中。

不带亲兵单独行动其实是很危险的，可青年并非等闲，有些时候，他习惯独来独往，尤其是大肆杀伐之后。

这里离军营不算太远，士兵胜仗过后喧哗热闹的庆贺之声，随着山风隐隐传来，他听着那些爽朗愉悦的笑声，感到心里非常踏实。

合肥之战后，他的身体大不如前，胸口无数的伤痕形成一道深深的肉疤，随时提醒自己那一次凄惨的战败。

青年涩然一笑，随即一凛。

凝眉，眯眼，双手飞制。他利落将一个偷袭的黑影翻落水中，提膝欺身压下。

谁？没杀净的匪贼？

青年定睛一瞧，看见的却是一脸得意的江贼──一脸得意的江贼？

“呦，这么主动好吗？在水里，老子可是比鱼还灵活！”

不请自来的男人笑地像是个十足十的坏蛋胚子，竟然还故意收起腰铃，青年直想从水里捡颗石头将之砸死。

“你怎么会在这里？”他冷然问道。

“听闻捷报，所以想要过来找你。”对方脸不红，气不喘，脸皮比城墙还厚。

“……你究竟知不知道什么是军纪？吕蒙大人总在至尊面前护着你，还能有下次？”

“怎么？好像闻到酸味儿了？”

“想·得·美！”青年嘲然讪笑，“我只是觉得吕蒙大人十足委屈。我曾经与他彻夜把酒，他可是哀声叹气，拿你头疼呢！”

男人脸色一沉：“你什么时候跟子明喝酒，我不知道？”

“我跟吕蒙大人煮酒论兵，干什么跟你报告？”

男人不说话，就着被翻压在水中的姿势，毫不掩饰地，赤裸火热地，仰望着那唇稍飞扬的年轻将军。

青年又怎么想到，自己衣襟半敞，长发湿濡，半身横跨在对方身上的模样——尤其是一对藏锋半阖的双眸，眼角点衬的涙痣。水中的男人浑身发热，幸好身沁冰水之中，才没立即兽性大发。

“……做什么？”查觉到男人狩猎般的视线，青年眉头一蹙。

随即，臂上被蛮力拉扯，而周身发凉，已栽进水中。

“你……！”抗辩之词悉数遭封。后脑跟腰间环上粗鲁的手掌，强硬将他压往宽厚发烫的胸膛。

地转天旋，仿佛陷入溪底柔软又危险的泥沼，无法自拔。

天知道，如果现在这个青年扑倒在男人身上，两人衣衫不整在水中拥吻的画面，被其他人发现的话，会是多惊世骇俗的事情。全凌字旗下与甘字旗下的慓悍猛将尽数崩溃不说，孙权恐怕会要他们在江边拔刀自刎，以谢江东父老。

“……放开。”良久之后，青年的抗议之词才由微红的唇间倾泻而出。

若无法抽身，就只能灭顶而已。

男人熟练剥开对方的前襟，轻轻抚着他的胸口，但只得到青年一记锋利的警告眼神。

“你的体力变差了，是病了吗？”男人其实别无他想，只是触摸着胸膛上骇人的伤疤，说道，“以前的话，就算真的摆脱不了我，至少也能揍我两拳。”

青年挣扎离开了男人怀中，兀自上岸整理衣物，背过身去说道：“折冲将军衡量体力的标准，凌某大开眼界。”

男人从水中起身，还想再说些什么，青年已然冷淡开口：“请回吧！看在至尊的份上。”

这次，连风声也安静了下来。

远去的铃声，从一开始便没有存在。

 

凌公绩双手一拍，水花飞溅。

妈的！洗个手都能想到昨晚的梦，他的精神状况已经濒临极限了。

陆伯言那一日模拟着大将陆逊的口吻，将他一直隐藏的假面全数戳破。

“公绩，”多年好友深深叹了口气，“你要不要去改个名算了？”

改名？改名就能解决问题，拜托你陆伯言也快点去改名！

口袋中的手机震动起来，凌公绩撇开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思维，取出一看，是两则几乎同时传来的信息。

【尚香约我今天去你家，我在办公室等你，一起回去吧？】

【哥～今天伯言要过来，你要把他一起带回来喔！】

觉得自己好像会把手机捏烂，为什么会莫名其妙被妹妹跟损友（？）喂了一嘴狗粮？

【我会晚点回去，你们自己享乐吧！】

直接在群里发出回覆，凌公绩拭净双手，整理课本，独自一人离开校园。

 

＊

 

其实他也不想这么心酸，在小周末的Friday Night一个人在大街上闲晃。

华灯初上，纸醉金迷，大都市之夜灿烂光华，竟比白昼更加喧闹辉煌。庸庸碌碌了一个星期的社畜露出纾解放松的神情，来去穿梭，就像一群在星光闪烁的夜空中飞舞的蝴蝶。

他茫然间竟搭着地铁来到父亲的公司附近。这个时间明明就已经下班了，自己流连在此究竟是在期待什么？

随处找了家咖啡厅坐着，凌公绩捡了窗边的位置，静静看着室外。

车如流水，马如龙。

他突然怀念起那悠远难辨的年代，少了科学光害，只有明月、清风、川水相伴的宁静夜晚。

好吧，说“怀念”很别扭，姑且称之“羡慕”好了。

 

清风徐来，水光接天。江面映着银色的粼光，轻盈地，静谧地摇晃着。

甲板之上灿然皓洁，一个眉眼肃杀的男人卧刀横倚；此船的主人。

他难得风雅地临江赏月，听闻身后足音，纵情回望。

他不敢相信，一瞬间以为是梦。

青年背着手站在他身后。

船身轻摇，来人衣襟飘飘，缠绻的长发，映月的双瞳，唇稍染笑。

──嗯，好个望美人兮天一方。

男人是很想这样称赞的，但他并没有看漏了对方刻意藏在身后的双手。

“怎么？还想一决胜负？”

青年依旧笑着，抽手既出，扔出一壶醇酒。

“甘都尉领命，封赏。”

男人俐落接下酒壶，拔去壶塞嗅了嗅香气，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怎么？当自己是周瑜啊！”这么调侃，他的口气却很高兴。

青年在他身侧坐下，不置可否，仅是严词正色纠正道：“要叫周都督！”

“还不都一样嘛！”在他私心看来，身旁的青年确实跟那名满江东的美周郎一样，光瞧着也赏心悦目。嗯。不过这句话也不可以说。

男人毕竟不傻，将唇齿间的赞叹随着美酒一起畅快下肚，就这样安静地喝酒，亦是美事一桩。

“──喂！”

数口甘醇过后，听见身边一直沉默的青年开口唤他，于是撤下酒壶，转头。

“干什──”

青年的唇凑了过来。

极近的距离间，只看见他慵懒的眉眼，还有眼角的痣，意外妩媚。

若是敌人，下一瞬会死在自己的刀下。

但即刻，下一瞬，恐怕是自己要死在那唐突却主动的亲吻中。

酒，很香，他的吻，也带着酒香──他也喝了酒？

轻描淡写的触碰结束地非常突然，就像开始地非常突然那般。

没有记错的话，上一次棋奕方休，他蛮横着去吻他，明明才是第一次。

第二次就换对方主动，原来是借酒壮胆啊？

男人笑了，他发现到青年可爱得不得了的一面。当然，这个也不能说。

“我走了。”青年的脸上看不到一丝依恋，仿佛刚才的亲吻不过是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罢了。

“喂！”男人唤住他，很认真地追问，“不是来封赏吗？就只有这样？”

青年回过身，轻挑嘲讽的笑意：“得寸进尺！甘都尉请早歇，明日兴兵夷陵，可是你自愿的。”

原来，他是为了自己即将挥军夷陵一事而来。

男人纵声大笑，随即呸了一声。

“呿！你这样老子还睡得着？你是来整我的吧！”

“──不关我的事。”

青年语毕徜徉而去。笑容，脚步，都轻盈似飞。

要是，每日每夜，都能这么自在惬意，夫复何求？

不用太多光华，不用太多繁嚣，就那样简单的，暧昧的，理所当然的。

可已是明日黄花。时间，空间，都星月流转地更迭了。

 

迷茫间，正似南柯一梦。

强迫自己结束回忆很久之前的梦境，凌公绩取出手机看看时间，才发现有一通来自陆伯言的未接来电，跟妹妹不知道什么时候发来的信息。

【哥，你跟伯言吵架了吗？不要不接电话……】

苦笑，女孩子就是这样，什么都想太多。

为什么一定要黏在一起才是感情好，稍微分开一下就是吵架呢？

迅速回覆告知凌尚香自己在老爸公司附近，凌公绩叹了口气。

──他，只是暂时不想面对陆伯言而已。

凌公绩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有逃避陆伯言的一天。自从认识这个好朋友之后，他时常感到不明所谓的安心，许多无法对家人或其他朋友透露的事情，也只能跟他倾诉。

说来奇怪，陆伯言明明就不信什么前世今生的鬼话，但只要凌公绩又作了梦，他总能敏感察觉，并主动询问；而凌公绩也毫无防备地，明知道他对梦境内容并不认同，依然忍不住一说再说，说了又说。

也许在某种潜移默化间，自己已经太依赖陆伯言了。有时候，仅只是盯着那张清秀斯文的脸，听他说些似乎只是玩笑，又仿佛带着些道里的瞎话，心情也可以放松。

严格来说，他跟前世的凌统，个性不尽然相同，陆伯言跟陆逊也不大相同；他们毕竟是现代人，而过去的早就已经过去，不可能再重复了。

陆伯言也从来不曾认为自己就是陆逊，可那一天，他突然用严肃的，不容逃避的气势，强硬地搓破他心里那层纸的时候，凌公绩畏惧了。

两千年前的凌统，跟两千年后的凌公绩，除了玄之又玄的轮回之说可以牵系，究竟还有什么共通之处？

他只能作梦窥视，无法干涉两千年前历历在目的过去，更遑论前世的凌统，根本不可能想像过自己的来生。

他与他，根本就是不同的人，并相隔跨越了无穷漫长的时空。

他不需要继承接纳凌统的一切，凌统也不需要为他安排指定未来的发展。

凌公绩一直到这一刻才明白，这么长时间以来，陆伯言默默的良苦用心。

陆伯言太清楚他对梦境的执着，所以总是旁敲侧击，用非常迂回的方式，劝他、引导他放下前世的包袱。

什么嘴里说着不信，什么笑到飙泪。不愧是聪明过分的人，演技一流，百分百实力派啊！

说来说去，还不就是希望专心他活在当下，简简单单，作个凌公绩，作个被学生昵称叫“公鸡老师”的数学老师就好。

什么三国、什么大将军、什么不能说的秘密……。

有够幼稚！他早该毕业了。

天日將明（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