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之東》—第三部‧海昌神君(上)—【8】

八、

三郡的暴亂延續整個冬日,讓失意的孫權感到日子格外難熬。雖然遠離張昭、呂範的緊迫盯人,但接二連三的狀況卻讓他感到些許的力不從心。

遠征前,張、呂二人都提醒過六郡不穩,可他急於試探江夏,只認為那二人年老昏聵、行事保守。再說行前巧逢陸遜,連他也搬出不宜遠圖的說詞,更令孫權躍躍欲試,想讓那些反對之聲啞口無言。

孫權妄想自己能跟孫策一樣殺得黃祖舉兵遁逃、奏功上表,怎料自己親自帶兵,卻於前線失利,且後院著火。孫權最恨後方叛亂,應了張、呂等人的預言,可他如今最頭疼的,卻不是會如何在張昭等人面前抬不起頭來,而是這三郡之亂,著實來勢洶洶。

孫權甚至懷疑,從大哥身逝至今三年,他所作的努力全如江水東流一去不復返。原本盧江一役後他多少有些自信,才會對魯肅之言心動不已,可親身為之,方之其中艱困。遠征不果、三郡星火四濺,他疲命於力挽狂瀾。

孫權帶著陳武與凌統前去鎮壓丹陽的麻、保二屯。顧名思義,麻保二屯,是兩個零星村民聚集的聚落,位處春谷縣西南,互為呼應,難以根除。

若要遠征荊州,水路是最快的選擇,沿江的掌控與補給是為關鑑,因此孫權不允許沿江南岸出現叛黨。麻保二屯正在這條水路中央的轉運點上,且與北岸通往合肥的濡須口幾乎相對,乃江水南岸的重要據點。

此處臨江而背山,自有一方平原,與外隔絕,是許多山賊、亂民的棲躲之處。昔太史慈未投降孫策前盤據涇縣,也曾打過麻保二屯的主意,無奈兵力不夠而作罷。後太史慈歸伏,便同孫策拿下二屯,但隨著三郡動亂四起,二屯之民亦趁機再舉反旗。

此役有老將陳武從旁指揮,率先拿下保屯,剩麻屯萬人殊死抵抗。孫權刻意將麻屯的攻城任務交給凌統,欲試試這把新刃的鋒芒。

凌統求之不得。自領父兵以來,他無不想代父立功,一來謝失職之責,二來報殺父之仇,但周瑜總令他守營待命,使他焦慮不已。此回孫權將攻陷麻屯的責任託付,血氣方剛的凌統志在必得。

出征前夜,凌統學習父親的做法,與諸位將士聚會飲酒,激勵士氣。凌操帶出來的男兒個個血性,見凌統年紀輕輕而敢做敢為,紛紛敬盅叫好,鬧成一片,揚言明日就算殺到血流成河,也不停止。

此戰督官為陳勤,乃陳武同族的晚輩,是陳武刻意安排在凌統身側的督察。那陳勤認為凌操在江夏追敵誤入陷阱,負了全軍,因此常埋怨此人輕率。此時又見凌軍於出戰前夜豪飲放縱,全無悔改,竟與凌統起了爭執。

陳勤本有幾分醉意,才會與十五歲的凌統一般見識,甚至口無遮攔,直言凌操之死乃是咎由自取。凌統年輕氣盛,忍無可忍,當下怒意攻心,眨眼抽出佩刀,將手無寸鐵的陳勤砍得血濺席上。

陳勤先是慘叫求饒,最後歸於沉默。凌統酒醒大半,看見陳勤氣若游絲倒在血泊中,知道自己闖了大禍。想起陳勤曾指責父親行事輕妄,自己的衝動無異給父親的粗莽形象添霜,凌統倉皇間只能急召軍醫治療陳勤,隔日硬著頭皮出戰。

非死不能謝罪。凌統深得凌操作風,剛烈耿直,認為對陳勤的愧歉,唯有拚死殺敵才能贖償。好在麻屯已是強弩之末,凌統帶著狂熱血性進攻,身先士卒,一身紅影似火焰飛揚,更似火焰般燃盡方休。

孫權與陳武看在眼中,皆感到吃驚不已。數日後攻破屯守,但陳勤不治的消息也同時傳來。凌統自知理虧,褪去紅衣,赤袒向孫權與陳武請罪。孫權發現凌統是個更勝其父的烈火少年,雖不滿他殺害陳勤,卻也對他拋卻生死的作戰身姿印象深刻。

這把偶然入手的新刃,遠比孫權所期待的更加凶悍。他本就希望親手培養一隻年輕果敢的孫家軍,好跟父親與大哥帶出來的宿將區分,而一腔熱血的凌統正是理想典範。孫權最後決定以將功贖過為由,免了凌統的死罪,只令他罷兵思過,並厚葬陳勤,升陳武為五校督,希望就此了結恩怨。

凌統也在陳武身前指天發誓,永不與軍中同袍互隙,並在陳勤靈前斷食長跪三天三夜,以示悔改。陳武素來忠厚大度,也不便與一個莽撞少年計較,再說陳勤亦失職在先,只得吞下這口怨氣。

麻、保二屯平靖後,孫權馬不停蹄,趕在過年時,前去海昬探望重病不起的太史慈。

太史慈正值壯年,但長年受役疾所苦,而今只能骨瘦如柴臥病在床,連下床向孫權行禮都辦不到。孫權驚愕於當年馬上英勇、美髯無雙的悍將,竟然如此憔悴萎頓,自然免了太史慈的禮數。

想想他二人昔年初見,恰是十年前之事。對太史慈來說,年輕時走蕩遼東、威震東萊的往事,在他為病所苦的意識中,已如輕煙般消散遠離。

他的記憶,他的生命,將永遠停留在江水之東。

大江以南多湖澤,又未經過充分的開發與教化,疫病橫流。當年劉繇遁走豫章,也是染疾含恨入土。

西南一地,是個不能停留的地方。太史慈常年在動亂難平的海昬駐軍,疫疾因積年累月的操勞而無法根癒,反而欲發厲害。

孫權能撥的兵力有限,太史慈經常面臨捉襟見肘的窘境,但憑自身勇武與沙場經驗,逐一克服。他告訴孫權,關鍵處,在於守住海昬鄰近的穀倉上繚。上繚一帶存有當地宗黨積蓄的糧食,是太史慈賴以為存的後盾,也是各路反叛勢力極欲下手的目標。

兵車未動,糧草先行。打仗的基礎是糧秣,遑論許多人從軍正是為了吃飯。

孫權在太史慈處重新領悟這個道理。他又想起從自己手指間溜去的合肥城。這些民生問題,必須回吳中請益張昭與呂範,可孫權目前還不想回去。

江東的梅花想必開得正豔,孫權遠在西南的豫章,伴著同樣思鄉的軍隊,與太史慈吃了一頓年飯。親眼見過太史慈的病況,孫權遺憾地想,這或許是最後一次與這令人敬重的大將同席而食了。

臨行前,太史慈強撐病體穿上軍甲,騎馬恭送孫權。他蒼白的病容被厚實的頭盔遮掩,削弱的身軀隱藏在戰甲之下,一抹長鬚徒添白霜,似雪花落盡的痕跡。孫權驀然紅了眼眶,眼前的男子依然如記憶中那樣威儀驍勇,北走南奔,堅挺於亂世之中,是受大哥孫策青睞的男子漢,也是他銘記於心的榜樣。

父親、大哥、母親,至親骨肉如同亂世殘花,太過輕易就凋謝。

孫權只有二十三歲,卻深刻體會到生命之無常。太史慈怕是此病不癒,而程普、黃蓋等老將,也不知還能馳騁多少時日?凌統、潘璋、徐盛等年輕小將的名字又浮上心頭,孫權莫名感到急切。

孫策臨終的囑咐猶言在耳,但孫權不甘心,他要做的遠遠不只守住江東六郡,他要思考的在六郡之外──六郡之外,屬於他孫權的地盤。

年節過後,一封信帶給在盧江守城的孫河,讓他前往丹徒。

丹徒乃昔日孫策遭許貢門客伏殺之處,有好一陣子,孫權不願想起這令人傷心的地方。

這次遠征荊州,孫權查覺吳縣地處極東,且不臨江,不利於西線戰事的應變。孫權從吳縣北上,於丹徒登船,這才來到孫策的歸命之所。多年過去,孫權心境已變,此處對他來說,是大哥北爭的起點,也是他西征的起點。

孫權有意將丹徒作為吳中的軍事陪都,打算三郡叛亂壓制後,就退回丹徒,而不願回吳。加上入春後是農忙之時,主在屯田的合肥城不應有軍事行動,遂令經驗豐富的孫河前去查看,先築一城。

代替孫河暫行太守一職者,是太史慈於病榻前再三力薦的軍師,孫邵。孫邵本為北海人,渡江後依附劉繇,又隨太史慈投降孫氏,從此便一直跟在太史慈身旁,出謀策畫。太史慈能久鎮海昬,孫邵功不可沒,卻因長居幕後,未有遠名。

孫河雖然受詔,但未聞孫邵之名,並不放心,遂託矚姪兒孫韶,令他輔佐孫邵。孫韶雖然才十七歲,卻是孫河一手提拔的年輕力將,可說是孫河的左右手也不為過。叔父將守城重責交給自己,令這個年輕人緊張之餘,更多的是嬌傲。

孫邵年輕時曾受北海相孔融讚譽「廊廟才也」,以穩重負任出名,卻與太史慈一樣,過江後鬱不得志,只能屈居幕後。此間若非太史慈病危推薦,他仍只是孫權治下沒沒無聲的泛泛之輩。因此孫邵見孫河選擇將兵權委託給一個才十七歲的少年,也不曾露出任何埋怨與憤怒的情緒。

送走孫河,孫邵隨孫韶意思性地巡過教場,了解兵力部屬後,便將自己關在房裡,三天不出。孫韶不知道這個新來的無名太守在打什麽主意,便由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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