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之東》—第三部‧海昌神君(上)—【9】

九、


孫權、孫河算準合肥的農忙期,卻完全算不到,坐守丹揚的孫翊身邊,竟悄然亮出一把冷刀。

這一回,又跟吳郡太守的舊帳有關。

早在許貢之前,吳郡太守為會稽人盛憲。盛憲謝職後,在江東仍然極富地位與盛名,卻拒絕輔佐孫氏,反而響應曹操的徵辟。孫權初掌六郡新主,為了攏顧地位殺雞儆猴,便將盛憲殺於刀下。

當時與盛憲交好者因害怕牽連,紛紛避走山林。之後孫翊來到丹陽,聽說曾受盛憲重用的媯覽、戴員二人就隱居在丹陽的深山中,便專程禮聘二人出山。孫翊讓媯覽為丹陽督尉,讓戴員為丹陽郡丞,可說一文一武,皆為近身攬權的要人。

孫翊此舉,本在替二哥化解仇恨,豎立新氣象,熟料媯覽、戴員二人對盛憲遇害一事耿懷在心,聽說孫權困於三郡叛亂,便想藉機殺害孫翊。

孫翊來丹陽前,妻子徐嬋便懷有身孕,這幾日正慶祝麟兒周歲而宴請賓客。媯覽與戴員唆使孫翊身邊的近侍邊鴻,趁孫翊酒醉不清時痛下殺手。邊鴻膽小怕事,受人威脅,只得聽命行事。他袖懷匕首,趁散客後的孫翊醉態蹣跚,陡然亮刃。

孫翊萬般想不到邊鴻竟膽敢行刺。他才二十一歲,手腳機敏,見邊鴻丈刃襲來,饒是腳步虛浮,竟能靈活奪過匕首,反將邊鴻刺於足下。

孫翊滿身冷汗,眼神渙散間見戴員站在角落,正想令他喚來左右,驚聞耳畔冷笑,隨即胸口發悶,手裡的匕首已落在地上,濺了一地腥紅。

媯覽悄然貼近孫翊背後,一刀刺向這年輕人的胸口。孫翊驚駭倒地,向來趾高氣昂的雙眸瞪向媯覽,隨即轉向角落的戴員,霎時露出怨毒之色。

「……你們……聯手……」孫翊喉間哽著腥甜,抓起落在地上的血刃,彈身而起削向媯覽。

媯覽未料孫翊仍未死透,情急避開,左手卻給破開一道傷口,血流如注。

戴員見孫翊雙眼發紅,行狀如獸,深知他已入瘋癲,連忙上前補刀,直將孫翊再度刺倒於地,砍作肉塊。

「不仁不義!不仁不義!二哥饒不了你們!饒不了你們!」孫翊再無法還手,媯覽與戴員的亂刀直將他視作砧板之魚,他只能掐著吼叫聲掙扎,直到手不是自己的手、腿不是自己的腿、喉嚨噴出鮮血,再吐不出詛咒。

媯覽與戴員喘著粗氣,直到再聽不見孫翊的嘶吼,才發現兩人皆渾身浴血,如出地獄。而腳邊的孫翊死不瞑目,一雙銳利瞳仁由下而上,瞪著媯、戴二人,依舊英氣勃發,可脖頸之下,早已血肉模糊,死得徹底。

媯、戴二人這才故作驚惶,高呼左右,當眾人之面,直稱是邊鴻作亂,暗殺孫翊;他二人聞聲而入,乃將邊鴻就地正法。

孫翊一手提拔的家奴孫高見主公死狀悽慘,悲憤之餘不能接受媯、戴二人的說詞。他注意到媯覽手臂受傷,又想那邊鴻平日性格怯懦,而孫翊屍身傷口無數,又豈是區區邊鴻可為?再說戴員立刻仰仗自己郡丞的身分,宣稱三郡不穩、草木皆兵,萬不可將府君遇害一事傳揚出去。

孫高愈發感到此二人行事鬼祟,懷疑正是他們謀害孫翊。孫高憤如泉湧,急於查清真相,他知道若將惡耗西送知與孫權,只會打草驚蛇,只好遣密使東驅丹徒,報告孫河。

孫河看著孫翊長大,對這孫家三子很是疼愛。他初到丹徒,正剛動土開基,就接到孫高密報,真是驚得魂都要飛去。他再顧不上築城,急令那密使遙告孫權,自己則輕騎直殺丹陽,一天一夜,已入郡治宛陵。

媯、戴二人得知孫河怒氣沖沖前來興師問罪,擔心事蹟敗露,乾脆將錯就錯,設伏於入城的道路旁。孫河來得急切,正遇大雪,視線不清。他還摸不清頭緒,只聽耳畔颼颼風鳴,眼前已血霧瀰漫,數十騎兵紛紛倒在如暴風雪般的亂箭之下。孫河年事已高,髮鬚半白,驚惶中滾落座騎,呼號聲被瘋馬亂蹄給踏個乾乾淨淨。

媯覽這才出面探視,見孫河給踐踏得不成人形,滿身和著泥渣的髒雪,格外狼狽,哪有傳說中三代老將的氣魄?此時已入三月,桃花初綻,竟仍下起大雪,掩飾伏兵,媯覽認為這是天助,感到一陣痛快,隨即後怕。他清楚這番罪孽已無法掩蓋,於是連忙回城,和戴員商議後計。

孫高聽孫河慘死,痛罵三月飛雪,必有奇冤。他欲要報仇,卻苦無支援,只因媯覽身為都尉,掌握兵權,整個宛陵城,早已控制在媯、戴二人手中。

孫翊之妻徐嬋,隨著丈夫來到丹陽。小倆口濃情密意,才添新子不滿足歲,就成了孤兒。徐嬋聽聞噩耗,抱著兒子放聲大哭。她本不是逆來順受的性格,而今對媯、戴二人恨之入骨,只想將他二人碎屍萬段。

而戴員得知媯覽殺了孫河,也明白事態嚴重,現在他倆已經完全得罪孫氏,只好仰賴曹操。戴員迅速以丹陽郡丞的身分修書給合肥城中的揚州牧劉馥,欲要投降獻地,尋求庇護。

當戴員的密使見到劉馥時,孫河派出的密使才剛見到孫權,六郡核心的丹陽,得失已是迫在眉睫。與此同時,劉馥強制召兵,與孫河死於道上,兩項更加令人震驚的噩耗逐一傳來。

孫權簡直不敢相信孫翊跟孫河竟然雙雙遇害,且劉馥已治軍而出,欲要染指丹陽。

孫權眼前如抹黑墨,回神時已跌坐在席上,桌案上的物事散落一地。

「三弟──叔弼——阿翊啊──!」孫權大聲哭嚎,想要起身,卻發現早已軟了雙腿,只能伏在桌案上拚命喘息,如同溺斃之人。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一趟江夏出征,究竟死了多少人?而且三郡動盪、丹陽失陷……他不只丟了僅剩的弟弟,甚至連與大哥約好要守住的領地都岌岌可危。

孫權震撼意識到:他當真把事情搞砸了!

周瑜聞訊搶進帥帳時,正看見孫權雙唇發紫,伏在席上痛苦地喘息,彷彿就要不能呼吸。

就連向來進退從容的周瑜也在瞬間啞了嗓音。孫權像是受傷的狼仔,清綠色的眼瞳裡養著兩叢忽明忽滅的幽火……周瑜上一次看見孫權如此脆弱的模樣,是孫策的喪禮……。

周瑜胸間抽痛,很快恢復冷靜,他上前伏起孫權,大聲提醒道:「主公莫慌!那麻保二屯與春谷縣動亂已平,劉馥便出不了濡須水。如今劉馥只能從歷陽渡江,而南岸與之相對的石城、秣陵皆有守備。而今丹陽,唯郡治宛陵落入逆賊之手,我軍若能迅速回師、包圍宛陵,則可切斷逆黨與劉馥的聯繫,解丹陽之劫!」

孫權恍惚未醒,孫翊慘死的消息如夏日江上的洪汛,無情又殘忍地將他吞噬。他在混沌黝黑的水底聽見一絲模糊的聲音,掙扎地逆游而去,定神只見周瑜半跪於膝前,俊美依然的面孔藏了幾許塵霜,卻意外讓人感到無比信賴與安心。

孫權想起自己曾聽周瑜撫弄《高山流水》,自己也如一條卑微的魚,隨波逐流。而今他再次從悲慟的深淵中濕漉漉地爬起,安靜等候在岸邊的,仍舊是臨危不亂的周瑜。

適才聽不清的進言,此時清晰地在耳畔迴盪。

孫翊向自己舉酒相敬,高祝西征告捷的年輕臉貌,也栩栩如生地浮現眼前。

三弟已死,可丹陽萬不能丟──孫權不允許任何人奪走他親手交與孫翊的丹陽太守印。

而受困於宛陵城中的徐嬋,也和孫權一番心思。

這幾日她生不如死,身披縞素守在孫翊靈前,卻被媯覽言語調戲,要帶她去許都成親。要是尋常女子,喪夫又受辱於死敵,早已含羞懷恨上樑自盡。可徐嬋不是一般的嬌弱千金,她雖然不懂男人的文韜武略,卻擁有一顆堅強不折的心。

徐嬋察覺媯覽對自己起了色心,遂攬鏡自照,發覺自己分娩後添了一股成熟的風韻,又因守寡而增了幾抹柔弱的憂愁,惹人愛憐。徐嬋本清楚自己貌美,因而在新婚當天就憑著靈巧活潑的眼神贏得孫翊的喜愛。而今媯覽也對自己的外貌著迷,未嘗不是壞事。

隔日媯覽又對徐嬋言語輕薄,見她沒有反抗,更加大膽,直接將美人擁在懷中調戲。徐嬋氣得差點咬舌自盡,但硬是忍住,假意羞怯推拒,躲過媯覽的懷抱,用縞衣的白袖掩住忿恨怨憎的表情,低聲說道:「妾身喪夫,只能仰賴媯將軍垂愛……可妾身尚在服喪,不宜伺候大人。請待妾身除服,將軍怎麼說,妾身都依……。」

媯覽既謀害了孫翊與孫河,又與劉馥相通,早已有恃無恐。他見徐嬋楚楚可憐,又見她一身白素,確是不好過份,哪知道這女子詭計?於是樂呵呵捏了徐嬋柳腰一把,低聲相約祭完孫翊之後,就要共赴巫山。

徐嬋氣得渾身發抖,待媯覽離去,才委屈得大哭一場。孫高正在門外看得仔細,見媯覽得意離去,也是怒不可遏。他聽夫人直到仇人走遠後才敢哭得悽愴,本想低調離去,卻突然聽見徐嬋啞著嗓音喚他,驚訝回頭。

只見徐嬋起身,抹淨素臉,冰冷的臉龐美麗卻又令人畏懼。孫高連忙垂手低頭,不敢直視,只感到徐嬋如寒冰一般從面前走過,在他手裡塞了一片碎布。

孫高如獲雷擊,連忙奔回房中攤開細看,竟是一條「與共圖覽」的謀策。孫高這才明白夫人為何一直忍受媯覽的輕薄,當場將那碎布吞入腹中,連帶嚥下滿口腥甜的屈辱。

此後接連幾天,媯覽都故意在孫翊靈前調戲徐嬋,或是摸摸小手、或是拉扯衣裙。徐嬋有苦難言,裝作欲拒還迎,不知情的家奴都私下傳言夫人變節,背地咒罵。徐嬋滿心皆碎,但媯覽卻愈發深信不疑。

奠祭當天,徐嬋在孫翊靈前痛哭失聲,隨即轉入內室,脫去喪服,換上美艷紅裳。她憎恨地咬破了唇,血珠滲入衣服中,不留一絲殘痕。徐嬋提袖抹去唇上的血味,染上丹寇,用胭脂埋蓋兩頰的淚痕,這才盈盈而笑,出面迎接媯覽。

家奴皆稱夫人寡情薄義,驚愕看著徐嬋千嬌百媚引著色慾薰心的媯覽入室。媯覽已被美人迷得神魂顛倒,徐嬋替他斟酒,他也毫不猶豫仰頸而盡,接著急色將徐嬋撲倒在榻,正待掀衣,卻感到頭重腳輕,雙手無力。

媯覽當場查覺自己中毒,而徐嬋則臉色驟變,將他推倒在側,起身闔正衣襟,冷言發令:「都出來吧。」

只見孫高帶著一群家奴,手持利器,雙眸充血從帷幔後殺出,將驚恐的媯覽眨眼砍成肉泥。其死狀行同孫翊,如出一轍,卻不若孫翊那般雙眸煚然,不肯瞑目。

徐嬋的身上也濺了不少血肉,但襯在大紅羅衫上,只顯得加倍美艷。她冷眼看著媯覽慢慢斷氣,毫無懼色從那血濘一片的衣襟中摸出兵符,嘴角揚起一抹絕情的笑意,既而淚水滑落。

軍隊不再控制於叛黨手中。戴員正在閱讀從合肥捎來的軍報,就見孫高帶著大批家兵奪門而入。戴員身首雙分,劉馥軍等待渡江接應的軍書,也被連帶燒毀,回歸塵泥。

待孫權與周瑜快兵而至,只見宛陵城蓋在一片白雪之間,斥侯回報,那是滿城的白帷。徐嬋再度更換縞衣,打開城門,遙望踩踏風塵急速接近的孫權,再露不出新婚那日甜美的微笑。

徐嬋與孫權的援軍近在咫尺,卻好似身置不同的世界。孫權的世界還有三月爭艷的桃花,而徐嬋的世界只剩下蒼白的死亡。

他們都再也回不去那繁花錦簇的盛夏婚宴,再也回不去那兄弟同娶、滿城祝賀的美好時光。

周瑜勒馬不前。

眼前的景象令他心痛,痛得那麼令人熟悉。



永別了,叔弼。

永別了,伯海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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