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之東》—第三部‧海昌神君(上)—【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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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孫權這次是鐵了心要教訓謝蘊,迎娶徐尚英的婚禮很快就辦了。

新房當晚,徐尚英全身發抖,淚水傾流。

她想不透,這一切是為什麼。但他想透了,且滿心狂喜。

孫權多日來無處發洩的邪火化為柔情似水,單人的被褥終於填滿了柔軟的暗香。就算徐尚英淚眼曚曨,濺濕了枕被衣裳,卻也比謝蘊尖銳驕嗔的臉色讓他歡喜。

孫權只覺得少女的恐懼更似天真無知的嬌羞,那些落不停的眼淚如同冰冰涼涼的春雨,滌淨他壓抑不堪的憤悶與憋屈。

一夜過去,孫權獲得前所未有的滿足。而謝蘊則神形憔悴,一樣哭紅了雙眼。

謝蘊怨懟的眼神一度令孫權有些心虛。他倒不怕謝蘊會做出什麼謀害徐尚英的事情,因為他明白這位夫人喜愛故做清高,反而拉不下臉與無辜的徐尚英計較。

畢竟兩年夫妻。孫權雖然娶了新妻,卻也沒有打算休掉原配,再說徐尚英讓他獲得滿足,他也不願再去刁難謝蘊。唯一讓他後悔的,只有徐尚英如同木偶,雖不反抗,也不迎合,總是冷淡寡言,乖巧順伏毫無生氣。

孫權心知徐尚英並不甘願,但比起謝蘊,這個漂亮聽話的木偶還是有吸引力多了。而謝蘊或許也是得到教訓,偶然孫權回來與她同房,她也試著學習溫婉相對。

迎娶徐尚英的確一番波折,張昭怎麼也料不到,孫權的二位平妻竟然維持一種曖昧的平衡,彼此相安無事。更別說孫權整個人如同雲消霧散,比起數月前遠征歸來時清爽多了。

孫權心情好,政務上也無太多任性之處,針對孫權執意並嫡這回事,張昭也只得揭過不表。

將軍府裡風平浪靜,影響到的並非只有張昭。許久不見的魯肅特地挑了一個天氣好的日子,主動拜訪孫權。

魯肅自然知道孫權對自己頗有怨氣,因此等到這位小將軍氣消了,才訕訕地登門請罪。

張昭自然不會給他什麼好臉色看。僭越地說,多年來張昭不自覺已將孫權、孫翊幾個孩子視若己出,因此才會期待特別高、管教格外嚴格;而魯肅,簡直是不務正業,滿腦子狂妄思想的損友。子曰損者三友,魯肅便是那便佞之人。

當魯肅進房時,張昭排斥的表情便毫不掩飾地掛在臉上。而孫權似乎視若無睹,只要魯肅先在一旁等候,繼續與張昭議事。

魯肅本想在外等候,但孫權強硬請他留席,隨後又慎重其事地與張昭討論民生問題,足足有半個時辰。魯肅進退不得,但想到自己是來請罪的,只得耐著性子坐在角落,尷尬至極。

也虧得魯肅生性狂放,撚撚鬍子發了會兒呆,乾脆側個身子打起盹來,來個耳不進心。當張昭終於與孫權結束話題,回頭想看看魯肅的神情時,真是氣得頭頂冒煙。

孫權對於魯肅的反應也頗是愕然。他提手阻止張昭,恭敬將那容易怒的長輩請出去後,這才恢復笑容,逕自整理桌上簡牘。

魯肅自然只是裝睡,想給張昭還以顏色。於是一聽有人氣呼呼離去,他便訕訕醒來,向孫權收拾的背影恭敬作揖。

「張公說遠征荊州,耗費不少存糧。而皖城陷落,江北屯地盡失,今年的收成更少。」孫權慢條斯理回身坐下,閒聊一般的口氣,「聽聞當年公瑾借糧,子敬可是拱手相讓?」

這明顯是句挖苦。魯肅自知理虧,依實答道:「肅變賣家產,客泊江東。幸賴將軍垂青,衣食溫飽,如今只有掏心獻肝,而無多餘米糧。」

這話意指自己孓然一身,只剩一顆忠誠之心。孫權知道魯肅是把請罪之意縫在恭維詞句之中,不禁在心中嘟囔此人太過巧辯。

孫權不想讓他人覺得自己是受魯肅的慫恿才遠征荊州,畢竟當日魯肅在對席侃侃而談,自己以不以為然的態度將其打發,學大哥那樣把這精詭之人養了下來。差別在於,大哥孫策在沙羨告捷,而自己在夏口損兵折將。

──如果凌操沒有輕率追敵的話。

孫權不只一次這麼想。其時黃祖退得蹊蹺,那錦帆船隊更是來得唐突。他無法公然責怪凌操的魯莽,一則凌操已死;二則自己當下也贊同追敵,多少將士聽得一清二楚;三則其子凌統血性剛烈,揚言為父報仇,孫權不可壞了自己復仇大軍的形象。

既不能怪魯肅,又不能怪凌操,那孫權可以怪誰?是誰害他戰場失利、三郡叛亂、小弟亡命、盧江淪陷……無數個夜晚孫權在支離破碎的夢魘中咬緊牙關,醒來後滿口腥血,逼得他頻頻做嘔。

直到懷抱裡填滿了徐尚英的凝脂潤膚,看見謝蘊委曲求全的姿態,孫權才漸漸平靜下來。平靜下來,面對著來請罪還敢打瞌睡的魯肅。

孫權驀地失笑。

魯肅啊魯肅。

挑在自己盛怒已過後才來,還來得那麼高傲,任誰也不會想到,此人是來謝罪。諷刺的是,孫權的確不希望旁人認為此趟遠征與魯肅有關,這下魯肅順水推舟,可是平安過了潛伏暗礁。

愈想愈不甘心,孫權追問:「若無米糧,該當如何?」

「等。」魯肅飛快答道。

適才他故作瞌睡,其實在旁把議論內容聽了一遍。他雖滿腹詭才,仍熟知分寸,眼下士氣低落、軍糧短缺,自然不是大興干戈之時。再說他今日拜訪,請罪是其次,滿腹心思愈要求實,才是首要。

「肅聽聞,將軍在夏口遭遇奇特船隊,遺憾鎩羽。肅乃知其船隊之首,為劉表新得之將,其名甘寧。」

「這斥侯早已探出虛實。這甘寧是益州臨江人,家族冶鹽而富,為了避禍客居荊州,便投於劉表麾下。」孫權皺眉打斷魯肅。這些情報,曾經親臨前線的他難道會不知道?還需要始終待在吳中的魯肅相告嗎?

「不錯,這甘寧本是臨江鹽商子弟,走馬鬥鷹、橫行鄉里,從來不愁吃穿,又如何流落為劉表客將、寄人籬下?」

魯肅一言果然重新勾起孫權的好奇心。孫氏平民出頭,孫權從小便顛沛流離,自然從沒認真想過,一個豐衣足食的富家子弟,為何會走入軍旅,且客泊他鄉?

在他麾下,有類似背景者,皆為不凡之才。如周瑜,他與大哥結拜之交,離鄉背井助他開拓江東;如魯肅,生性狂沛不容於世,遂散盡家財尋找能接納自己的棲所。那甘寧是否也有什麼與眾不同的身世?

「肅多月來持續打聽。遽聞那甘寧忤逆州牧劉璋,遭部將趙韙討伐,只好收拾家財亡命荊州。甘家富裕,手下多門客勇士,那甘寧又非泛泛之輩,劉表雖收為所用,卻多有忌憚。適逢主公西討,黃祖求兵,劉表便下放甘寧。甘寧雖立首功,但黃祖猜忌多疑,又得知其人叛逆背景,因此仍不予以重用。」

魯肅的話漸漸透漏些許端倪,而孫權一點就通。

「子敬之意,是要行離間之計?」

「甘寧身為客將而奪首功,身分不淨又遭主公忌憚,不須我等離間,遲早也要出事。」魯肅說到此稍微停頓,瞇眼微笑,「肅還聽聞,那甘寧本想直奔揚州,投靠將軍,卻給劉表攔下,轉而落戶荊州。」

孫權跟著瞇起眼睛,卻是懷疑:「這些消息,子敬如何得知?」

魯肅依舊是笑:「肅未謀一官半職,不過清閒之人,總會聽到些稀奇古怪的說法……那甘寧愈投誰,也許真說不準,但他在荊州立場尷尬,卻是事實。此人正逢壯年,與肅年紀相似,攜家帶眷離鄉背井,求一展所長,更求容身之所。」

孫權終於聽懂了魯肅的真意,登時心下薄怒。那甘寧阻撓他討伐黃祖,還殺他愛將凌操,孫權逮著他恨不得砍頭示眾,哪能想到要接受一個有家歸不得,連黃祖跟劉表都不願重用的喪家犬?

魯肅看出孫權不悅,知道他心有芥蒂,於是說道:「將軍切不可糾結於眼前恩怨。甘寧此人,出生益州,客宿荊州。先相抗劉璋,後寄於劉表。對益、荊兩州的情勢,可比我江東任何人都要靈通。再說他亡命流離,若能遇知命之人,必竭盡相報。」

甘寧能力如何,孫權並不清楚,但魯肅最後一句話,確是實在。孫權想起太史慈,他曾是劉繇部將,在涇縣負隅頑抗,但大哥孫策不計前嫌,納為己用,果成令人器重倚賴的悍將。再說,孫權的確缺少對荊州的了解與認識,這點讓西征更加困難。

不過只憑這兩點,就認定甘寧可用,未免太輕率。孫權態度保留,魯肅的建議向來如此,誘人之餘又太過大膽,顯得虛妄。

「那甘寧畢竟實有戰功。要說此人定會受挫而投我江東,未免言之過早。」孫權消極否定,卻不察這番對話等於承認自己仍有西征之心。

魯肅本不求孫權真正認同甘寧;事實上,那甘寧長得是圓是扁他也沒見過,但藉由這段談話,他已經摸透了孫權心中的真意,知道他仍不放棄荊州。只要他不放棄荊州,自己的存在就有價值。

「所以,現在唯有『等』。」魯肅又將話題繞回開頭,「將軍西征時,劉表忙著調停袁譚、袁尚兩兄弟的嫌隙,才打發甘寧救援黃祖。這袁氏兄弟在父親袁紹死後無法團結,而遭曹操攻破,如今據守鄴城,勝負難分。皖城雖為劉馥所得,曹操仍無法南顧,這段時間,正適合穩定民生,並觀察江夏變動。」

孫權不耐煩起來:「那還要等到何時?」

「肅適才睡著了,將軍與張公的談話,一點也沒聽見呢。」

言下之意,原本張昭要怎麼辦,就怎麼辦吧。孫權真是對頑劣的魯肅無可奈何,只能罰他──繼續無官無職,當個等待的清閒之人吧。

孫權目送魯肅帶著自知理虧的訕笑告退,嘴角也是一陣止不住的笑意。他自然高興,因為在張昭佈置的棋路之外,還有其他值得期待與謀畫的變數。

孫翊死後,孫權再度經歷一場難熬的低潮。但父親、大哥、母親相繼離世,讓他感到這種傷痛與怨憤愈發短促。他並非變得冷血,而是留在身邊的親人愈少,他愈覺得自己不能倒下。相對的,心中需要填滿的,某種不知名的黑洞膨脹起來,釋放出連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瘋狂的一面。

三弟橫死後有一段時間,孫權會憶起小時後看見弟弟笨拙追趕大哥的身影。那應該是孫權躲在角落遠遠看見的情景,因為他總愛悶在書房裡,掩飾自己的寂寞。孫權是習慣寂寞的,習慣被否定,然後慢慢地等。這些等待成了內心瘋狂一面的養分,孫權不自覺地豢養這份瘋狂,而至親骨肉的逐一分離,如同逐漸剝落的枷鎖。

孫權如今只剩孫尚香這個任性刁蠻的小妹妹了,小妹遲早要嫁人,而且是嫁給一個對自己來說絕對有利的人物。然而,已為人夫的孫權自白,小妹左不通詩詞歌賦,右不懂刺繡女工,再加上給母親寵出來的頑劣性格,絕不可能成為一個溫順的妻子。

說直白些,江東有誰不知道孫小妹是個特立獨行的女子?孫尚香今年十五,正是可以議論婚嫁的年齡,張昭也曾提醒孫權,該替孫尚香物色夫婿。弔詭的是,孫權忙於軍政,起初並不積極挑選妹婿,但長期下來竟然連個主動提親的媒妁也沒有,這就奇怪了。

或許是孫尚香身為將軍之妹,不是人人都能高攀的女子;又或許孫尚香聲名遠播,正派子弟無法招架……無論如何,讓孫權發現小妹的親事乏人問津,竟是來自會稽,朱然的婚帖。

當年自己一句無心之語,允諾要做主將小妹嫁給朱然。而今朱然被自己外派會稽,行山陰令,並在自己忙於西征時,直接在山陰行了婚事。女方為會稽東部督尉張紘之女,與朱然無論在地緣牽繫或家世背景上,都門當戶對。

收到朱然的婚帖,孫權一瞬間愣住了,但戰事忙碌,便委託給張昭處理。直到東歸後看見朱然回復的答謝奏表,孫權才又念及此事,並感到些許憂鬱。朱然與張氏聯姻,對孫權來說自然是件好事,但這是非常客觀,而不帶任何私人情感的。

送走魯肅後,孫權恣意地推開桌案,平躺在地上,腦子裡千絲萬緒。要是給張昭看見自己如此沒有規矩的模樣,肯定又是一頓責罵,因此孫權習慣在四下無人的時候這樣躺著想事情。

朱然的婚事,便是他暫時解決許多繁重的軍民問題後,偶然偷閒才想起的問題。究竟是過於瑣碎,還是太過棘手以致於一直不願去想呢?

孫權頗有睏意,迷迷糊糊間,他看見了很久很久以前,大哥與周瑜娶親的那天,小妹稚嫩可愛,卻埋在被子裡哭花的臉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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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 @lilian雾淞 的提醒。朱然的妻室,原稿設定為山陰孔氏,後參考「湖州吳興施氏」的記載,將妻氏改為張氏。張紘女則為推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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