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局




一盏茶,一图棋。

黑棋隐有败势,仍试着绝地求生。

吕范凝眉。这棋本该是他与孙策的局,但那天两人下到一半,被军情所碍,孙策令人抄下棋谱,约吕范隔日再战,怎知再无胜负。

那时候,他的胜算较大,孙策却不肯服输,偏要留下棋谱,扬言下次肯定逆转颓势。

吕范笑而不语,怎知相约之日永远无期。而今,凌操要求再摆棋谱,由他代替孙策,下完这一局;又怎知清茶未冷,凌操竟让他现了败色。

“公德,范说过很多次了,吴侯之死,你该放下。”吕范的黑子提在手心里,迟迟找不到合适的落点。

凌操觑了棋友一眼,不置可否:“子衡,该放手的是你啊。”

吕范依言放了手里的黑子。尽管这是无用的一步,不能挽救自己的劣势。

“公德,若你替吴侯赢了这一局,可否别再自责。”棋局可以认输,但吕范希望凌操能放过自己。

孙策之死,已经三年了,江东在孙权的全心治理下初上轨道,方兴未艾,但吕范知道凌操没有一天不活在罪恶感中。

孙策遭暗杀时,自己跟凌操正好是随行护卫。凌操始终恼于自己中了敌方的调虎离山之计,恼于自己轻率离开孙策身边,恼于自己无法贴身为孙策挡下那致命的一箭。

“……那箭射中我就好了……”酒醉时,凌操哭着抓住吕范的衣襟,而吕范冷酷地将他按翻在地。

“你是有家室的人,岂可胡言!”吕范命人打来一桶水,全泼在凌操身上,咬碎了牙关,“吴侯绝不希望你为他而死!”

昔日的咆哮,让吕范感到嗓子有些疼,他啜了口茶,等凌操的答覆。

“子衡,我知道事情不能挽回,所以我只能竭尽辅佐讨虏将军。”凌操抬起头来,望着吕范,很直率的笑,“今日期局不是我胜了,是吴侯胜了。”

吕范哼了一声。

他讨厌这种笑容。这种笑容看似爽朗,其实比任何愁绪都要沉重。凌操是这样的,孙策也是这样的。这种人自以为豪侠,自以为潇洒,却让他这种明透事理的人看得于心不忍,看得心痛。所以他吕范甘愿就缚,那个周公瑾也无法回头。

真是狡猾。

他输了一局棋,赔了一辈子。

是,他认输。却莫名地觉得松了口气。

与孙策未竞的棋局,却由凌操来下完。吕范知道自己不在意输赢,而凌操知道他在等待的只是一个结局。

是,凌操说得不错,他也该放手。

所以吕范才觉得自己最讨厌这种人了。

“何时出征江夏。”吕范避开眼神,低头收拾棋局。

“一个月后。”凌操也想帮忙,正待挪动身体,却哑然一笑,“唉,阿统竟然睡着了。”

吕范随之笑了起来。

一个眉清目秀的红衣少年,正亲昵地趴在凌操腿上,睡得正香。这孩子是凌操的长子,今年十四岁,前几天才独自从余杭老家前来吴县,想帮父亲的忙,却刚好赶上孙权下令进军夏口。

凌操念在儿子没有作战经验,没有带他上前线的意思,于是想托给吕范照顾。今日带儿子来拜见吕范,怎知两个人竟胶着于棋盘之上。少年人哪坐得住?加上连日来行旅疲惫,竟不自觉挨着父亲睡着了。

这年纪的孩子,睡得越稳、长得越好。

凌操无奈地解了儿子的马尾,粗鲁却认真地顺着少年人乌黑的长发,总是风一般无拘无束的眼神,而今专注在儿子安详的睡脸上。

这孩子,叫凌统。吕范还记得这孩子向自己打招呼时精神稚嫩的嗓音,还有几分不知天高地厚的天真,以及凌操搂着这孩子肩膀时得意洋洋的表情。

吕范欣赏着凌操难得流露的父亲神情,问道:“你不肯带统儿上前线,他可愿意?”

“不愿意也不行,打仗跟在村子里打架不一样。”凌操抚着儿子的背,摇头道,“他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军队,什么是战争。”

“……也是,阿统才十四岁。”吕范又给彼此添了盏茶,凝视着还未收拾的棋局,突然灵机一动。

“──公德,抄棋谱吧。”

凌操饮了口茶,从茶碗的边缘瞪着吕范:“你不认输?”

“难说,黑棋也许还有逢生之机,待范好好想想。”

“……子衡,这不像你。”耍赖可不是自律甚严的吕范会做的事。

吕范苦笑着,棋桌下捏着一枚黑子。

“公德,收江夏、取黄祖是吴侯遗志,你我心知肚明……”

凌操沉默,任吕范继续说。

“范明白你看重这次出征,但如你所言,带兵打仗,跟乡里龌龊不可同语。黄祖其人,乃刘表大将,荆州情势,不可轻忽,你千万要谨慎行事……”

──这局棋,范会等你回来分个胜负。

凌操愣了愣,随即哈哈笑了起来。

还是吕范看了刺眼的,爽朗的笑容。

“子衡,我有个不情之请,还请你一定要答应才行。”

“……公德请直言。”

“我算了算,这趟出征江夏,没有把个月是回不来的,待我等随讨虏将军凯旋,阿统差不多也要十五岁了。”凌操说着,宠溺捏了捏儿子的小脸,睡梦中的凌统微微皱眉,俐落抓住父亲的大手,满意地抱在怀里。

吕范不知为何,有些羡慕。

“我是个乡下人,没什么学问,不过……”凌操有些丧气地拍拍脑袋,说道,“这孩子的阿母给他读了不少书。阿统跟我不同,不是粗人,我也不要他只当个粗人,我盼着他哪天有出息,可以当将军的……子衡,就由你给阿统取个合适的字吧!”

“……公德……”吕范豁然开朗,手里捏的黑子落了下来。

“约好了啊!待我大军归来,你要给阿统想个好听的表字才行!”

吕范跟着笑了,但绝不是对方那种洒脱的笑容。

如果有人太洒脱,就要有人帮他操心。

“──如此定了。”

吕范承诺,并望向沉睡的凌统;嗳、这孩子好像跟他爹长得不是很像啊……希望也不要是同个脾气。

──凌统,凌统。

吕范默念着,很多字,在他心里飞着飞着。

而凌操则望着那盘仍未结果的棋局,盘算着从夏口回来之后,要如何让吕范甘愿认输才行。


(完)



然后就没有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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