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忍。”

一句话像刀刃那般，在吕蒙已经脆弱不堪的神经上狠狠刨了一刀。

他吃力睁开眼来，费了许多功夫，才隐约看清肃立在床边的那席儒衫；至于是什么颜色，他不能肯定，大概是青色吧，他想，读书人就爱这个颜色。

“……残忍。”那人见他转醒，似乎想说些什么，但终究还是同一句锋利的话语。

哎，虞翻。吕蒙想。他向来说话就是这样伤人，但自己已经没有多余的鲜血可以流。

吕蒙没有力气跟虞翻争论，这样的结果是他自找的，他任由虞翻去骂；可他还是不忍让虞翻责备孙权。

“至尊他……”

“他给你吃了大把让你早死的药，外加要那些江湖术士把这里薰得乌烟瘴气。”虞翻冷冷截下吕蒙的说词。

进屋时问了伺候的仆役，他唯唯诺诺地说，是至尊请来的什么四方良师，练成五色丹药，只要薰燎三日，无痛病除。

虞翻鄙夷地望着不远处一直在冒着青色烟丝的香炉，不晓得所谓的“五色丹”究竟是什么熏料，古怪的香气让人犯晕，且那些青烟竟久久不散，把这见方斗室环得云里雾绕，连一点阳光都透不进来。

没病的人待在这里也要熬出病来。虞翻恨得差点没踹飞那顶邪炉，不管这粗鲁的举动是否符合自己的身份。他确实很烦躁，这些稀奇古怪的方术，饶是号称无奇不知的自己也说不出确切的名堂，但理应耳聪目明，以怀苍生之念的孙权，竟然死心塌地得信了！

吕蒙不说话了。他心知肚明孙权为他做的一切都只是徒劳，自己注定会死。虞翻早就已经残忍地将这个事实告诉过他，也因此他才会如此不顾后果地设下这场夺荆州的局。

吕蒙不知道虞翻那些玄妙的医术是跟谁学的？但初次见面，仅察言观色便能说出自己隐疾的人，不可能只是个骗子。所以虞翻略带遗憾地向自己宣布活不过两年时，他感到如释重负。

欺骗关羽的计划，他第一个就告诉虞翻。而虞翻只摇了摇头，说自己很傻。

“……仲翔，蒙还有多少时日？”吕蒙的神色非常平静。因为连日来的各种磨人治疗，他已经痛到没了知觉。

今日他能清醒，全是因虞翻擅自将扎在身上的针贬全拔了出来。说来惭愧，自己在战场上喋血一生，竟然在病床上被针扎昏了过去。

虞翻的表情比冬日的雪雨还冷，他瞥了一眼躲在门边偷听的仆役，悻悻然嗤了一声：“本来还有月余，但给那些庸医方士这番折腾，依翻所见，不到十日。”

他不怕那仆役去跟孙权告状，反正自己已经擅作主张拔了针，忤逆之事不差几项。再说他如果不把那些要命的针给拔了，吕蒙大概今天都活不成。

为了医治吕蒙，孙权赏下重金。虞翻就在孙权的眼前，他不要任何赏赐，也比任何人都解吕蒙的身体。

吕蒙曾经要求他，别把自己的病情告诉至尊。虞翻知道吕蒙是为自己好，因为自己嘴巴毒、个性差，至尊讨厌自己，若老实上奏说吕蒙早就没救了，至尊会选择先砍了自己的头。

孙权宁可相信这些折磨吕蒙的三流术士，也不肯相信自己，给吕蒙一个平静的结尾。

虞翻太失望了。若这就是他辅佐的至尊，他宁可再回到无人问津的乡野，种田，行医，讲学，相忘于江湖。

老天就是这么爱开他的玩笑，先是贺齐将他拖入仕宦的泥沼，再有吕蒙邀他重回泥泞的世道。而他侍奉的主公，先是孙策死了，后有孙权疯了。

“子明，你用性命换来的荆州，究竟有什么意义？”原来这世界上也有他虞翻不明白的事情。

同样的问题，在吕蒙将欺骗关羽的计划全盘托出时就问过了。吕蒙当时不是没有回答，但虞翻很难接受。

吕蒙不觉得为主公打下稳固的江山有什么不对，能在死前帮主公夺回念兹在兹的荆州，是吕蒙唯一的心愿，也是他唯一能酬谢孙权知遇之恩的方式。

是人，逃不过一死，而吕蒙选择一个最黑暗的死法。

“至尊满意就好。”

吕蒙笑了，然后闭上眼睛。

他的呼吸很慢很慢，但每吐一次气，就少了一丝生息。

“子明，翻要走了。”虞翻陪吕蒙阖了眼。他抹了抹脸，一片冰凉。

上次为了谁哭泣，好像是某个不听他的劝，硬要外出打猎的坏孩子吧。

那都是多久远之前的事情了。他想忘记，永远忘记。

虞翻轻轻跪下，替吕蒙拉正了席被。

十天。是骗你的。

永别了，子明。

虞翻抽手回身，眯眼望着洒进房内的阳光，煨暖他灰色的长衫。早先那妖邪的青烟已经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无比平静的芬芳，好像是杏花的味道，仿佛回到幼时母亲的怀抱。

孙权安插的仆役小心翼翼地在门口张望，一付他会暗杀吕蒙的模样。虞翻已经不想计较，拔了致命的针、换掉骗人的薰香，他能为朋友做的已经做了。

虞翻挥挥衣袖，扬长而去。

宫门外，有个人一身布衣，蓬头垢面，看上去只有三十多岁，他背了一个大布包，牵了头青牛在树下晒着太阳。

“看样子，那姓孙的没有召见你，他果然很讨厌你呢！”那人嘴里嚼着一片不知名的草叶，染得整排牙齿幽绿绿，甚是古怪。待虞翻走进，他又嫌弃地捏了捏鼻子，“好臭，哪个没心没肺的竖子，拿毒药喂了不可一世的大将军！”

虞翻没有回答，牵过那条大青牛，疲倦地爬了上去，笨重的姿态像极了六十岁的老人。

“君异，我很累，让我歇歇。”

那怪人先是愣了愣，随即回头再看了眼指尺之遥的宫殿，从鼻子里哼出了问句。

“那咱们走不走？”

“走吧。”

那怪人咧嘴一笑，哼着不知名的曲调，牵着驼着虞翻的青牛一路远去。

洒脱的背影，就像出了塞的李耳，但更添一股与世俗不衬的滑稽。

（完）

「怪人」將會在《大江之東  第三部·海昌神君》裡登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