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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原和真}
桑原一手摀著口鼻,另一手卻不願意離開冰牆。
「雪菜小姐!雪──唔!」綿密無縫的風雪讓人難以呼吸,桑原連開口都很困難,卻不放棄跟雪菜的溝通。
幽助已經護著女孩子回到樓梯下的植物傘裡,藏馬拉著桑原,試圖勸他:「桑原君──冰牆的連結──已經斷了──我們先──下去──」
冰晶散發出驚人的寒氣,桑原的靈力已經無法抵禦,手臂迅速結凍成冰棍。
凍傷的劇痛讓桑原恢復神智,他明白雪菜已經聽不見自己的聲音。
藏馬帶著洩氣的桑原返回植物傘下,飛快處理他的傷勢。
眼見桑原的手臂差點就要報廢,幽助聽著傘外叫囂般的風雪聲,實在是忍無可忍。
「受不了,我們撤退吧,去魔界找到冰女一族問清楚!」
「……我跟你們一起去。」桑原的聲音悶悶的,卻很堅決,「我也要去魔界。」
幽助跟藏馬交換一個了然的微笑。
「那走吧,我們先去見軀。」幽助對桑原擠出逗弄的笑意,「桑原,你可要注意點,那傢伙的臉可是會嚇死人啊!」
「呿──我堂堂男子漢桑原和真,哪有什麼好怕的!」
桑原佯怒地跳起來與幽助反唇相譏,心裡卻感到一股暖意,平撫了手臂凍傷的疼痛。
自從幽助魔化之後,他覺得青少年時期並肩作戰的熱血時代已經不再復返。幽助雖然返回人界生活,但偶爾會露出連他也無法輕易接近的壓迫感,眼底流淌著蟄伏的野性。
桑原知道魔界改變了幽助很多──應該說,魔界釋放了幽助令人陌生的部分;即使,幽助大部分的時候都還是帶著那份活力無窮的傻氣笑意,跟拉麵攤的老客人閒話家常,但桑原知道。
幽助已經不是那個為了保護肉身給他托夢,需要螢子的一吻才能復活的15歲少年了。
桑原也不是每門考試都掛科,放學後跟其他學校的惡霸鬥毆到鼻青臉腫的問題學生了。
他們都已經告別無畏無懼的輕狂歲月,但這次眾人再度為了營救雪菜一同出擊,桑原相信,一定會有辦法的。
自從人魔兩界開通之後,靈界在人界製作了幾個隱藏的通道,方便出入管理。其中一個就在幻海道場的山角下,據說是幻海死後,小閻王特別開通的。
牡丹要將這件怪事匯報給靈界,騎槳先一步離去。委託靜流送螢子回家後,桑原沒有停留,跟著幽助與藏馬穿越幻海道場的通道,來到闊別許久的魔界。
上一次來到著個陌生的世界,是眾人圍剿仙水的時候,那個時候他心無旁騖,只留下片段的記憶。然而再度造訪,比起日新月異的人界,魔界依然維持著緩慢的步調,跟數年前的印象一樣,黑暗、腐臭,危機四伏。
遠方持續著轟然不斷的雷鳴,桑原仰望著魔界陰霾的天空,很難想像雪菜形容的,那個飛旋在雲端的冰雪之城。
「你看到的只是魔界的一小部分,有些地方,天色也是很晴朗的。」藏馬看破桑原的心事,口吻有些狡黠,南野秀一之軀的瞳仁中,閃過深沉的金光,「不過──越是看似平靜的地方,往往越是異常凶險。」
桑原嚥著口水,胡亂點頭。
只是通過一個連結次元的通道而已。
藏馬來到魔界之後,屬於妖狐的那一面就毫無隱藏,即使維持人類的容貌,骨子裡的氣息卻不再溫婉。幽助的神情也狂野起來,比起人界區區一個麵攤老闆的平凡形象,此刻的他全身壟罩著強大卻沉穩的氣勢,頗有豪雄之姿。
「等會兒要去見的妖怪可是不得了的人物,虛張聲勢一下總是沒錯啦。」幽助看似隨興地說著,桑原也懶得吐槽他「虛張聲勢」不是這麽用的。
這就是魔界的規則。軟弱就會被吞噬。
自從跟幽助攪和在一起之後,桑原前前後後見識過許多妖怪,有好有壞,就跟人類一樣,有善有惡。
但這次來到魔界,桑原透過兩個夥伴的變化,重新解讀魔界與人界完全不同的秩序──是連曾經人類最強的仙水,都無法存活的世界。
幻海道場的通道算是給幽助的福利,連結的出口是雷禪故地,凋敝的堡壘在沉悶的雷鳴中依舊屹立不搖。
雖然國家已經解散,但北神等人並不願意離開雷禪的城堡,而且將幽助視為繼承人,無視他的意願,明確宣示效忠。幽助也無所謂,只要不妨礙自己就行,加上第一屆武鬥會後他回到人界發展,北神便成為他在魔界諸多事務的代理人。
北神彷彿有所感應,老早就在城堡前垂手等候。東王、西帝跟南海本來就十足嚴肅,這回更像是隨扈般並列在後。明明只有四個人,卻如同一堵無法跨越的城牆,幽助等人敏銳感到氣氛並不尋常。
「菸鬼派來使者,召你去會面。我正打算去人界找你。」北神神色如常,但顯然不打算讓幽助離開,其餘三人也強勢地上前一步。
「我現在沒有空,你幫我去見那老傢伙吧!」幽助話音方落,連串的妖氣散彈已經連綿不絕向那四人發射。
北神等人輕易避開,卻見一股藍色的風暴從天而降,嚴實裹住了幽助三人。
「──是靈界獸!」
在北神扼腕的呼聲中,幽助三人已騎上巨獸化的小波,眨眼化作天邊一點離弦的飛箭。
小波在全然違反科學的極速下飛行,好似一道閃電,眨眼來到一座巨型的蟲型要塞。
桑原完全看不清路過哪些地方,連嘔吐都來不及,就已經到達目的地。他頭暈目眩地趴在小波背上,覺得自己的髮型都要歪了,臉皮都被風吹皺三層。
這些傢伙真他媽不是人!
桑原在心中狂吐苦水,緩了緩氣才開口:「幽助,剛剛北神的態度不太對勁,你不去見菸鬼沒關係吧?」
「老太婆的道場都變成冰山了,我哪有心思管那些啊!」幽助一臉無所謂的樣子,揮揮手,露出興奮的神色,「不囉嗦,迎接的人來了。」
桑原跳下地面,面色一凜。
只見蟲型要塞的腹腔打開一扇門,一位戴著鋼盔口罩的魁梧男子從幽暗的深處徐徐而出。對方張揚而帶著敵意的妖氣隨著沉重的步伐逐漸逼近,讓還沒習慣魔界步調的桑原感到一陣顫慄。
幽助說要「虛張聲勢」,桑原明白了。他戒備地捏緊拳頭。
藏馬刻意靠近桑原,在他耳邊細語:「這是軀的得意手下,叫做奇淋。」
「是浦飯幽助跟妖狐藏馬。」奇淋的口氣非常冷漠,他瞥了一眼被幽助與藏馬不著痕跡護住的桑原,口氣更加不友善,「竟然還有一個人類……你們來百足幹什麼?飛影不在這裡。」
「飛影不在?」三人都感到很意外。
飛影沒有前往人界赴約,也不在百足,難道是在路上錯過了?
「──軀也不在嗎?」藏馬敏銳察覺到整個百足裡,沒有比奇淋更強大的妖氣。
奇淋的眼神有些閃爍。
桑原非常篤定,若非幽助跟藏馬的實力與身分都不容小覷,雙方恐怕已經大打出手──而自己能不能在亂鬥中撐過一分鐘都是問題。
這些傢伙真他媽不是人!桑原恨恨地想。
就在此時,他背脊一涼,差點連牙齒都要打顫起來。
難以想像的強大妖氣正在接近,桑原必須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才不至於腿軟。
他媽的!是什麼誇張的妖魔鬼怪來了!
桑原努力維持著自己威武不屈的男子漢形象。
「哼,算你們運氣好,軀大人回來了。」奇淋的聲音沙啞起來,「……不,很難說……她似乎情緒很差……」
桑原臉頰抽動著,瞧著方才還跩得不可一世的奇淋,突然露出極度恐懼的神色。
然後,他看見了那張,幽助說會嚇死人的臉。
{雪 菜}
雪菜的神識被冰晶深處的那道溝壑吸了進去。
她感到自己不斷地下沉,桑原的聲音逐漸遙遠。
自己是不是要死了?逃離家鄉的冰女,最終會化為一座沒有生命的冰晶。這樣的故事,沒有聽淚說過呢;不過除了她,也沒有離家出走這麼久的冰女吧?
雪菜在消極的情緒中胡思亂想著。人界有一種說法,死之前會看到自己一生的走馬燈,若是如此,自己會看見什麼?
她第一個想到的是那位正義感強烈的大男孩,總是熱情洋溢的笑臉與聲音。如果能遇到另一個心儀的女孩,他一定會更加溫柔吧。桑原只看到自己和善的一面,卻從來不知道自己還想要毀滅族人的另一面。
曾經有一次,雪菜聽桑原在批評新聞的內容,內容是人界的某一處發生了戰爭。
「大家都是人類,幹嘛要這樣殺來殺去呢!」雪菜削著蘋果,聽桑原振振有詞地評論,手裡的刀鋒靈活地轉動。
雪菜也討厭殺戮。
即使曾經被垂金殘酷地凌虐,她也沒有任何殺意。
飛影第一次出現在眼前,發了瘋地毆打垂金時,雪菜拚命地抱住他沾滿血腥的拳頭。
「我不想再看到有誰死掉了。」她這麽說,「……就算他是罪大惡極的人。」
雪菜在喪失五感的冰晶結界裡呢喃。
抱住飛影的那瞬間,她想到的是從未謀面的兄長。
雪菜在喪失五感的冰晶結界裡呢喃:「……就算他是罪大惡極的人……是不被原諒的忌子。」
她想向從未謀面的兄長證明,自己連凌虐的惡徒都可以原諒。
她──很怕──兄長會厭惡自己。
兄長,一定很痛恨冰河之國吧?
淚曾說,她請兄長活著回來,把自己殺掉。
雪菜陪著在痛苦與自責中無法解脫的淚。等待那個會來復仇的兄長。
她也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冰雪連時間都可以凝固。
於是她主動去找尋。
兄長沒有死,身為同胞的雪菜可以感應得到;那為什麼,他不回來復仇?
如果他回來,她就可以見到他了;可是他沒有回來。
如果兄長不回來,她就去找;如果兄長不想復仇,她就動手。
這種無情──不去憎恨垂金,卻想要毀滅故土的無情。
雪菜在冰晶結界裡留下沒有形體的淚。
到頭來,她與其他冰女一點區別也沒有──她果然,也只是冰雪的化身罷了。
「──沒錯。」
不知從何處傳來陌生的聲音。
古老,卻不蒼老。
雪菜回過神來。
她感到自己停止下沉,目不能視間,出現一抹水色的幽光。
「──不要逃避,冰雪的血脈。」
幽光逐漸凝聚,形成一個輪廓。一位身著水色服飾的女子,冰藍色的頭髮,蒼白的皮膚,血色的眼瞳。
是一位冰女。
她身上的幽光如螢火一般,聚而又散,一點一點,緩慢地飄向雪菜,附著在她的身上。
雪菜對這位神祕的女子感到熟悉,而且敬畏。
「請問……妳是……?」
「──我是,崩壞的冰河之國。」
雪菜大吃一驚。
「……妳說……冰河之國……崩壞?」
「──冰河之國已經毀滅。」女子面無表情地陳述著,似乎這件驚天動地的事情並不重要。
「……是誰?是誰毀了冰河之國?」雪菜焦急追問。
「──是忌子。」女子仍然用冰冷的口氣,言簡意賅。
雪菜愕然。沉默了很久。
她一時無法置信,甚至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是該詢問兄長是什麼模樣?詢問冰河是國是怎麼被毀的?詢問族人是否安好?或詢問自己是不是也要死了?
「……請問,是否因為滅國,所以我快要死了。」雪菜最終還是只問得出這個問題。
其他的疑問,她不敢,也不忍去問。
對於那個唐突出現,卻連一眼也見不到,就要陰陽兩隔的兄長,雪菜失去詢問的勇氣。
女子幽然貼近,雪菜神傷之間不及閃避,猝不及防被她觸摸了臉頰。
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懼包圍著雪菜。
她瞪大眼睛,驚恐地看女子的臉孔越發貼近,看她緩慢地揚起笑意,滿足而疲倦的笑意。
隨著距離的縮短,女子身上的幽光大量地貼附到雪菜的身上,而原本由幽光聚攏而成的女子,身影也逐漸模糊。
「──妳不會死。」雪菜動彈不得。
「──妳是新的母土。」雪菜聽女子這麽說。
「──除非,被忌子毀滅。」
{飛 影}
飛影不停墜落。
與他一起掉落的無數雪塊,在半空中幻化成無數的雪片,消散在魔界野性的狂嵐裡。
下方的森林躁動著,許多妖怪都趕來觀看這驚人的畫面。
天空的雲團破了一個洞,吹出漫天飛舞的雪花,讓長年陰沉的天際染成濃郁的粉白,蔚為奇觀。
飛影無暇思考如何落地,他用邪眼搜索著冰女的蹤跡,但詭異的是,從越發崩落的冰河之國找到地面下圍觀的妖群,都沒有發現冰女的蹤影。
怎麼可能?冰女的數量不多,但目測也有幾十個,這麽一群顯眼的女人,怎麼會憑空全都消失了?不只是那群冰女,就連冰晶中的那個女人也不見了,明明親眼看見她從碎裂的劍山中墜落,卻眨眼就失去蹤影,連氣息都感應不到。
飛影瞪著在半空中化作雪片的凍土塊,懷疑冰女們是不是也跟冰河之國一樣,隨著母土一起化做飛雪了──那麼雪菜……。
咬緊牙關,那些謎語般的話語,猶言在耳。
新的母土會重生……新的母土在哪裡?這些話是什麼意思?
胸口又疼痛起來,飛影喘息著,感到自己離地面越來越近。
大概這輩子沒有摔死的命。
他安然掉進一個熟悉的懷抱裡,卻絲毫不覺得慶幸。
「你的臉色真難看,好像快死了一樣。」軀及時趕到,表情看起來比平常還要扭曲。
飛影狼狽地被軀接在懷中,他感到全身關節似乎都廢了,沒有一處不痛,所幸閉上眼睛調整氣息。
看著飛影自暴自棄的神情,軀簡直哭笑不得。看來公主抱給他的精神打擊非常大。
「你這次鬧出的動靜太大,給我添了很大的麻煩。」軀回頭看著依然在崩解的冰河之國,口氣是絕對的斥責,以及非常細微的無奈。
懷裡的人掙扎起來。軀並不意外這傢伙擁有的驚人恢復力。
「這個模樣,你想去哪裡?」
在森林裡有幾個妖怪打算伺機而動,若非軀趕到現場,已經身負重傷的飛影恐怕凶多吉少。
但這傢伙似乎並不了解自己的處境。軀略看幾眼,只見飛影全身上下都是不知名的切裂傷,衣服已經殘破不堪,而邪眼的光芒非常微弱,甚至將要闔上──但最讓軀在意的,是垂落在身側的右手。
黑龍的紋身已經恢復,但看得出使用過黑龍波的痕跡,不僅如此,飛影殘存的妖力顯示他曾在釋放黑龍波之外,為了其他因素不要命地燃燒妖氣,才會變得這麽虛弱。
飛影知道軀正在打量他。無所謂了,反正什麼不堪的模樣都被這女人看過。
他必須去人界,現在。
「……雪菜……」他試圖脫離軀的掌控,他沒空跟軀解釋太多。
軀冷哼一聲,將飛影放下。
他頭也不回,跨出步伐。
下一步栽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