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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算想要削铅笔的时候,手机响了。
然后发现自己的桌面乱得像台风过后的残骸,矿泉水瓶、各式各样随时会飘到地上的塑胶带跟五花八门的美术工具,还有进度完全没有进展的某个半成品模型,以一种旁人无法解读的姿态,宛如被破坏的废墟无言矗立。
手机在废墟残骸的某个地方一直叫嚣,甘兴霸伤脑筋地东翻西找,又担心已经非常脆弱的模型会被自己压抑不住的急性子扫在地上。
终于,在来电铃声快要唱完的时候,他在一叠厚厚的记事本下发现了吵个不停的手机。
来电显示是班上的狐群狗党,他毫不考虑接通。
“──什么事?”
“作业怎样了?”
“别提了,熬了整晚,刚刚睡醒。”
“艸!不是后天就要交?你竟然睡得着?”
“想睡就睡,还能怎么办?”
甘兴霸皱着眉头,目光不自主看向被他随手放在一边的速写本,已经被吃到快要看不见碳心的铅笔正好从纸面上轻轻滚落在地。
清脆干净的声音,他挺喜欢的。
他弯腰捡起,正听见电话另一头恶魔般的邀约。
“今晚你还有没有空去喝酒啊?”
“妈的!骂我有空睡觉,你就有空去喝酒!”
“我是帮你制造机会,不要就算了!”
“什么机会?有事快讲,有屁快放!”
他捡起铅笔,伸出长腿勾近垃圾桶,然后一边挟着手机,一边俐落削了起来。
嘴上口气非常粗鲁,手里动作却意外地细腻。
“今天是那个学妹的生日啊,她不是在群里说了吗?”电话另一头的声音听起来不怀好意,“她约大家一起喝酒庆生,你怎么可以不来?”
“啊?哪个学妹?”铅笔抵着刀片,飞下一片片的木屑。他眼神都可以露出凶光了。
不要说脑袋已经被堆成山的设计作业搞到发疯,他今早八点终于撑不住睡意直接倒在床上睡着后,下午两点从梦中惊醒,他什么事也没干,就一直在画画。
更正,是惊醒后冲进浴室冲个澡,然后就一直在画画。
明明知道自己的作业进度可能会来不及,但是他控制不了。
他要把那个人画下来,只会对某个人颐指气使,总是甩着高高的马尾走在前头的红衣青年。
──潇洒俊逸的,只在梦里出现的青年。
甘兴霸从懂事起就开始一直作梦,连续而跳跃的梦。
父母的关系并不好,所以他始终也没有心情告诉亲人这件奇怪的事情。
这是很疲惫,却也很刺激的秘密,符合他桀敖不驯的个性,太无趣的事情他只觉得浪费时间。
原来,自己的前世是一个慓悍威武的三国武将,嗯,够diao。
中学时,父母离婚了,意外的是,他的心情平静地有点可怕,或许是因为在梦里,那个长得与自己极为相似,始终逞凶斗狠、游走江湖的少年,连父母都没有的关系吧。
他跟母亲一起住,父亲算有良心,继续提供他的学费;上大学之后,他察觉自己的母亲有了新的男朋友,于是也很识相地以念书为由,搬出去一个人住。
一个人也好,他是这样认真地觉得,因为那个从小作到大的梦,已经悄然变质了。
甘兴霸需要一个人认真地画画。
他要仔细地,专注地,心无旁鹜地画,画梦里的那个人。
他在一个虚幻的世界里琢磨那个人的成长,小心翼翼。
那个人,从一眼交错,埋下怨恨的少年开始,变得高挑挺拔,人人称羡的青年俊杰。
只有他一个人知道,梦里,那个叫做甘宁,飞扬跋扈的男人,是如何认真地注视着那个青年的一颦一笑,认真到连下酒的时候嘴里都漾着甘甜。
甘兴霸猜想,虽然有些不可思议,但那种感情,以现在的方式来说,或许可以称之为爱吧?
当甘宁第一次跨越棋桌,去亲吻凌统的时候,甘兴霸就觉得古人实在是他妈的很麻烦。
好吧,他们之间隔着一道杀父之仇的鸿沟,确实比较难解决,但当第二次,凌统在空无一人的甲板上亲吻甘宁的时候,他这个梦境中的旁观者只差没有摇旗呼喝,比看黄片还要兴奋。
什么发于情止乎礼这些玩意儿他不太明白,好像这句话也不能够这么用,总而言之,要是现实中有一个妹子这样投怀送抱,他早就成人之美速速推倒大快朵颐了……
好吧好吧!凌统不是妹子,梦境里也战火频仍,不似现代这种和平的社会,没什么国仇家恨的伟大烦恼,只有作业永远做不完、口袋老是没有钱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
所以,他很单纯地,不负责任地,只帮甘宁关心那个很难搞定的目标。
于是,甘兴霸也跟着凝视起来。
他的凝视,变成了画,而他开始凝视自己的画。
大学上选修课的时后,甘兴霸学到了一个希腊神话。
……有一个雕刻家,爱上了自己刻出来的雕像,爱神被他感动,于是让雕像变成活人,与他永远厮守。
凌统不是雕像,只是他一幅又一幅的画;两千年前的人,不可能再复活。
兵马俑长出血肉也不过是西方木乃伊电影里的噱头罢了。
可是────
发现事情已经无法转寰的时候,速写本已经变成了一落。
奇怪,他应该是一个极其洒脱,永远都在向前奔跑的豪气男儿。
可是────
拥抱的惊呼、接吻的缱绻、衣服落地扬起的灰、床榻挤压的细细声响、拚命压抑的火热的呻吟、情到高处全然失神的迷醉的脸──全部,都成了最苦涩的梦魇。
他可以习惯梦里飞溅的血、砍杀的悲鸣、落不尽的硝烟、震耳欲聋的马蹄、直冲天际的烈焰……可他无法习惯那少之又少的纵情缠绵。
梦醒之后,他需要安静地作画,如果不这么做,他肯定会疯掉。
一笔、一笔、一笔、一笔,什么都泼出去洒出去挥出去摔出去,残留下来的是宣泄、是怒吼、是奔腾、是榨干了理智绞尽了逻辑那仅剩的一丁点的却无比浓缩的眷恋。
到最后,只剩下一个结论。
──他会见到凌公绩,他会的。
因为他已经见到了他的父亲。
那一天,放学回家的时候在楼道里与自己擦身而过的中年男子。
他差点冲下楼去叫住对方,直到邻居的阿姨跟他打招呼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害怕地浑身发抖。
他倏然醒悟,害怕的并不是在梦里那位大叔曾经死得壮烈无比,而是害怕只有自己一个人看得见前世的回忆。
那位大叔仅只是礼貌性地看他一眼,仿佛根本不认识他──甘兴霸真不知道这算好还是不好。
那天他翻出自己所有的速写本,一页一页地看,突然有一种全部撕了然后放火烧掉的冲动。
凌公绩。凌公绩。凌公绩。凌公绩。凌公绩。
────凌公绩。
像中邪一样满脑子只剩下那个名字,还有梦境中清楚逼真地仿佛可以抚摸的脸与发,眼与眉,耳与唇。
他学着梦里的那个男人买了一串铃,挂在台灯上,一个人住之后,又挂在电脑上,仿佛借着铃铛,才能触及到看似真实,实则虚无的过去。
如果,凌公绩像那位大叔一样,不认识自己,这么多年来的煎熬跟努力,不就付之流水?
他很不希望看见自己闹出这么一个天理难容的笑话,丢不丢脸是一回事,反正没有人知道他这么愚蠢过,他只是害怕自己登上新闻头条,罪名是对一个初次见面的男子进行公然猥亵。
面对这样的困扰,甘兴霸非常认真地考虑自己应该去交女朋友转换心情,借以安抚心里那连他自己也快控制不了的禽兽。但换了几个女朋友之后,他发现总是带着不成熟的心态去谈恋爱的自己,恐怕才是最禽兽的。
于是总在异性间非常吃得开的甘兴霸,渐渐安分守己了,被哥儿们亏说是辜负太多少女心于是改邪归正,他也懒得辩驳。
从此以后他不再轻易追求任何女孩子,反正念设计这个学系,脑袋的灵感跟肝脏健康指数都在垂直下降,没有太多享乐的心思。
所以,那种只在联谊的场合见过几次面的女孩子,他压根一点都不记得。
甘兴霸削好铅笔,一撇一勾,擦出凌统的长发。
对,就是要尖尖细细的,蓄着流云般温柔的笔触,才能完美表达出他总是高高匝起的发尾。
凌统站在水边,难得地扯开头巾,乌黑如云的头发一丝一丝,细细密密,顺着清爽的江风飞扬,鬓角的几缕乌线,轻柔地抚过眼角的泪痣,而潇洒深遂的眉眼,则转了过来注视着某一个人。
凌统在注视的人,永远都不会是自己这个旁观者。
甘兴霸手里的铅笔停下。
耳朵里鼓噪的怂恿还在继续:“你竟然忘了!就是上次唱歌的时候认识的那个学妹啊!她不是还主动留了联系方式给你?用意这么明显,难道你之后都没跟她联络?”
“没有,最近很忙,是长头发的吗?”
“……我艸!你真的记得是哪个学妹吗?”对于如此敷衍的回答,电话另一头似乎打翻醋桶,但依旧努力不懈说道,“算了!那个学妹在群里有发消息给大家,时间地点都有说,七点我们一起过去。”
瞥一眼电脑上的时间,发现已经快要六点,甘兴霸不耐烦啧了一声:“喂!我没有说要去!”
“谁管你?你对那个学妹没兴趣,也照顾一下兄弟好不好!她的朋友也很不错啊!”
甘兴霸突然打从心里涌出一股厌恶,有种自暴自弃的冲动。他想要对着手机大吼“他妈的你就当老子是弯的吧!”但是一个激灵又觉得这样太窝囊,于是随便应付两句便挂了手机。
扔到一边去,再看看手里的速写本,甘兴霸这回又猛然觉得,都什么年代了还相信梦中情人的自己,才真他妈的窝囊到了极点!
*
甘兴霸很郁闷,心不在焉随着酒肉朋友走进所谓“某个学妹的庆生地点”,他还是很恍神。
那个学妹不知道哪来的钱,竟然包下整家酒吧供大家吃吃喝喝,到底是哪家的富二代?
这家酒吧虽然不怎么宽敞,但是邀了近百个人,男男女女,交友广泛如他也有很多不认识,这样闹一个晚上下来包括酒水费清洁费,开销起码要上万起跳!这样一算,免费享乐的自己岂不是占了一个很大的便宜?这么想着就觉得来一趟好像也不错。
极能炒热气氛的摇滚节拍震荡耳膜,有几对看顺眼的各自在角落说笑聊天。自己跟朋友算是晚到,他眯起眼睛想要在人群中寻找女主角的身影,一个大眼睛小脸蛋、长腿丰胸的美女已经带着知名名牌的香水味主动迎了上来。
今夜的女主角穿得非常美丽,鬈翘的棕色长发,贴身的低胸上衣、迷你裙与更显得玉腿撩人的红色高跟鞋。
身旁的朋友用手肘顶了顶他,随即贼笑着闪开了。
美女面若彤云,翘起美腿拉着甘兴霸在角落坐下,挑逗的意味十足浓厚,大眼睛里堆满笑意:“学长,你来了!”
“不好意思,我没带礼物。”他直接了当说道。
没准备礼物表示对妳没有兴趣。
“没关系,你们大家都来捧场就已经够了。”美女似乎并不在意,修长的手指搽着艳丽的指甲彩绘,抿唇笑着递给他一杯调酒,低胸的尖领衫下是被长发隐隐埋住的乳线,洁白的肤色若隐若现。
要命!哪个男人不在这样致命的诱惑下丧失理智,那还是人吗?
甘兴霸无法控制地盯着那线条优美的胸部,与迷你短裙根本遮不住的雪白大腿,脑袋有些发热。
察觉对方露骨的目光,美女格格笑着,软着身体贴了上来,只差没坐到对方腿上,果然感觉到腰身环上了男性的手掌,随即下巴给抬起,火辣的吻缠上。
这百分之一百是倒贴,倒贴的美人甘兴霸是不会放过的。
美女的嘴里带有淡淡的酒香,两个人都不乏经验,没两下就抱在一起深吻,女方熟练挑情的吻技让甘兴霸浑身着火,手里不规矩移向滑嫩的大腿,怀里柔软如脂的感觉让他只想著作业交不出来管他去死啊!
四周都是起哄的口哨声。大家都知道美人想要他,什么庆生会就是要把两个人凑成堆的借口。
甘兴霸放开那个美女的时候,还是想不起来对方叫什么名字。
伤脑筋,必须不着痕迹套出来才行,否则床都上了还不知道对方姓谁名啥,也实在太禽兽了一点。
“──您就是孙小姐吧?”
气氛正热,一句问候非常煞风景地插了进来,礼貌的口气竟显得无比突兀。
美女明显感觉到抱着她的男人瞬间浑身僵硬。
“孙蓉小姐是吗?”唐突的口吻又追问了一次。
孙蓉这才转头面对提问的对象,同时发现甘兴霸正一脸愕然看着对方。
出声招呼的男子斯文爽朗,约近三十岁,眉眼之间却看来非常干练,双手递上一张名片,嗓音轻柔微笑说道:“我是这家店的老板,我姓鲁,祝你们今天玩得愉快。”
“啊、老板真年轻!”孙蓉接下名片,微笑回了一句谢谢,却仍然坐在甘兴霸身上环着他的肩膀。
酒吧老板笑盈盈地看着美人坐怀的年轻人,又看了看紧紧粘着年轻人打算继续调情的美人,笑意增了一分,说道:“今天是孙小姐生日,让我来变个魔术吧?”
“好啊!要变什么?”女孩子有个奇怪的特性,听到变魔术总是很容易开心。
店老板从一旁桌上拿出纸笔递给孙蓉,神秘兮兮不忘拍马屁地说:“把妳男朋友的名字写下来,不要让我看到,然后把便条纸折起来。”
四周的宾客听说老板要给寿星变魔术,纷纷围了上来。孙蓉觉得非常风光,二话不说遮手写下甘兴霸三个字,然后折成小小一个纸块。
店老板点点头,从口袋里拿出打火机递给甘兴霸,接着交待道:“现在请男朋友帮我烧了这张纸。”
甘兴霸沉默不言,接下孙蓉的纸块放在烟灰缸里烧了,没两下就只剩一团灰烬。
“好,纸条已经烧掉了,我从头到尾都没有看见,但是没关系,我有人可以问!”说罢,在众人好奇的疑惑声中,年轻老板拿起孙蓉用过的笔,贴在耳朵边煞有其事地自言自语,“快告诉我美女的男朋友叫什么名字!嗯?喔~原来如此!”
人群中发出几声笑,只因为堂堂一个酒吧老板竟然对着一根笔杆说话,实在是非常滑稽,孙蓉也满脸潮红,心情显然很好。
老板再从一旁拿了张便条纸,写了几个字递给孙蓉说道:“请妳看看,妳男朋友是不是这个名字?”
孙蓉迫不及待看向白纸,愣了一秒,竟当场哈哈大笑出声,顺便整个人摊进那名字的主人怀中吃豆腐,而名字主人则是瞪着白纸,表情笑也不是,生气也不是。
众人忙着凑上来看个究竟,原来白纸黑字,洋洋洒洒,写的竟然是“甘星爸”!
于是不约而同哄堂大笑,心知肚明这个魔术不但成功,还无伤大雅地幽默了一手。
孙蓉开心归开心,倒也不是傻子,她已经隐约察觉甘兴霸与店老板似乎彼此认识,还以为是这个被她迷倒的男人秘密准备的余兴节目,于是笑了一阵问道:“你们其实早就套好招了对不对?”
本来孙蓉期待两人坦白,更可以显示出自己的魅力,怎知店老板完全撇清,还十足十生意人的口气:“怎么可能,我跟这位帅哥是第一次见面。”
孙蓉还道店老板装傻,转而看着甘兴霸撒娇道:“少装啦~还说没准备礼物,你干脆承认吧~”
“谁跟妳装傻?我发誓我活了二十一岁,跟老板是第一次见面,否则就一辈子交不到女朋友。”
始终不说话的甘兴霸猛然开口,不但不顺着孙蓉的意,竟然还带着些挑衅的火药味。
孙蓉笑容一僵,猛然意识到恐怕是自己在自作聪明,于是尴尬嗔道:“没见过就没见过嘛!怎么这样说话!”
人群中也传出几句嘻笑与嘲讽:“交不到女朋友?算你有种!”
“装什么装!他们一定认识!”
“给寿星一点面子会死吗?”
“该不会名字被写成那样就生气了吧?”
原本轻松的气氛突然变得有些紧绷,孙蓉当场笑脸一收,埋怨地看着不知道为何要执意扫了兴致的男人。
“好了好了,大家不要瞎猜了,其实是我刚刚站在后面偷看,然后再趁机告密。”
随着几声响亮的掌声,人群中突然走出另一位年近三十的伟岸男子,脸面刚毅,神色却很温和,他大步流星来到嘟着嘴的孙蓉面前,递出名片说道:“孙小姐不好意思,我姓吕,是这家店的二老板。刚刚玩过头了,今天的糕点都不用钱。”
众人于是发出恍然大悟的呼声,除了孙蓉,谁也没有注意到甘兴霸二度惊愕的神色。
孙蓉心里始终觉得不太对劲,想要询问,却被店老板打断了话头。
“孙小姐知道为什么事先还给妳打了八折吗?”
“不是因为你们新店开张一个月的庆祝活动?”孙蓉问着。她本来就是听说新开幕能打折才订这家店的,现在二老板还允诺糕点免费,实在赚到了!
女孩子只要听到打折两个字,理智什么的都会马上消失掉。
亲切的二老板呵呵一笑,神秘兮兮说道︰“那是一般的情况,只打九折,我们是特地给孙小姐八折的!”
“咦,这么好!为什么?”孙蓉故作困惑地看向甘兴霸,心想借着对方的反应观察他跟这两位老板的关系。
她信心满满地一瞥,当场浑身僵硬。
甘兴霸不苟言笑,面带寒霜,却仿佛在寒霜之下更有一层烈焰。
“那还不简单?这家店叫『一口问天』,口、天,和起来就是个『吴』字。妳姓『孙』,是三国时期吴国的国姓,八成是给面子,当妳是个公主。”
孙蓉瞠目结舌,突然觉得这个男人有点糟糕。
“……你怎么知道?”她不知不觉已经从带刺的怀中悄悄退开。
甘兴霸瞪了别有心机的孙蓉一眼,冷笑:“你没读过书吗?”
下一秒,火辣辣的巴掌甩在脸上。
被美女列入黑色名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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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之后,甘兴霸二度造访。
走进宛若时光长郎的地下室,正看见两位老板悠闲坐在吧台里抽烟闲聊。
没有人特别做过什么预约,一切都像是理所当然那般。
时间还早,店面尚未开张,其余店员也还未到班。坪数不大的店面只开了吧台里的酒柜灯,色泽不一的酒瓶与液体搭配晕黄柔和的光线,折射出一片迷乱又典雅的幻象。
两位老板的身影映在玻璃与水的光谱之中,俨然不太真实。
“欢游光临,不过我们还没开店。”鲁子敬斜眼瞥见门口的身影,带笑婉拒,却已将烟屁股按在烟灰缸里。
“没差,反正你们都在。”甘兴霸爽快说着,直接将背包扔在高脚椅上顺势坐下,不忘理直气壮补上一句,“而且我没钱。”
鲁子敬哼了一声,看向吕子明问道:“现在的孩子是怎么回事?有求于人应该坐下来先点最贵的吧?”
“行了子敬,上次我们害得他被女朋友当众甩了呢!”吕子明倒是好讲话多了,苦笑道,“那声巴掌打得真是响亮。”
“不是他自己把女孩子惹毛的吗?”鲁子敬皱起眉头,喝了口酒,才又头头是道继续说,“兴霸啊!想讨对方欢心不能这么干!女孩子嘛!过生日这种比天还大的事情,不管怎样都要忍让一让的。”
吕子明正担心鲁子敬话说得太直,会让火爆脾气的甘兴霸动怒,哪知道那突然造访的年轻人竟然一脸无所谓,耸耸肩道:“管她,反正我也不喜欢那个大小姐,懒得计较。”
“啊?你不喜欢她?”吕子明奇了一声,那天见面,不是还亲得那个……难分难舍?
“谁说我喜欢那个女的了?”甘兴霸说着竟然露出不耐烦的神色,非常明白转移话题,“不说她了,我今天来有别的事情。”
说着从侧身半挂的姿势转而正经危坐,让鲁吕二人也不自主收起嘻皮笑脸。
甘兴霸从不是个拖沓的人,直接了当从背包里拿出两份资料,发给二人一人一份。
“我就开门见山了。我现在学的是室内设计,马上就要毕业了,毕业作品直接了当来说,就是要提出一个实际的室内空间布置案,我看你们这家店是新开张,但是装潢实在没什么特色。现在酒吧这么多,竞争很激烈,都是靠风格取胜的,不如就交给我来办,只要教授认可了,你们就照我设计的装修一下吧,啊!”
表面上是提案与说明,讲到后来却莫名变成疑似强迫。
吕子明还在认真翻资料,鲁子敬却马上放下了。
“你如果出社会后都跟甲方这么干,以后还想不想混?”
“怎么!我只是实话实说而以!”
吕子明给夹在两人中间,无奈叹了口气,想要当个和事佬,却听见鲁子敬冷冷一声。
“继续用这种态度,保证你连真正想追的对象也追不到!”
吕子明诧异看着自己满脸笃定的好朋友,随即感觉到吧台另一侧飞快燃起熊熊烈焰。
“兴、兴霸!大家难得见面——”
“那你快告诉我应该怎么办啊!”
“……啊?”
还以为那性情中人会翻过吧台赏个拳头,吕子明瞪着甘兴霸认真灼炙的神情,只差没有低头抄笔记,还真是意外得不得了。
于是鲁子敬毫不留情捧腹大笑。
“孙小姐虽然有点任性,好歹也是主动多金的美人,这样的美人不想要,八成是因为有真正喜欢的对象吧?”
“嗯,的确有道理!”吕子明点点头,催促好朋友继续说下去。
“而且被当众被甩巴掌还说不计较,如果不是脸皮太厚神经太粗,就是想追的那个对象,恐怕更难搞定?”
“没错,很难搞定!”这次不等吕子明开口,甘兴霸极度爽快地认了。
吕子明露出了非常同情的眼神,拍了拍他的肩膀:“兴霸,你看上哪个女孩子,说出来大家讨论讨论,兄弟我一定帮你。”
“子明,兴霸应该不是来作恋爱谘询的吧?”鲁子敬又哼了一声。
“不,两个都要!”鱼跟熊掌,不必选择,只有兼得。
天知道这两件事情对甘兴霸来说,只是人生计划表里先后顺序上的差异而已。
吕子明神色严肃,回身捡了一个玻璃杯替甘兴霸倒酒,接着一言不发,仅是投以敬佩的眼神,随即一口气干了自己杯里的辛辣液体。
甘兴霸大笑一声,反过来又替吕子明斟满了酒,这才举起自己的酒杯敬了一敬,仰头喝下。
他们之间没有什么好说。先后干了酒杯,再次目光交会,便用力给对方一个可以勒死人的拥抱。
曾经无比遥远的距离,在这初次的拥抱间全然化整为零。
沧海桑田,面容依旧,虽然有些改变,却仍然在茫茫人海中再度搭到对方的肩膀。
回身,招呼,令人澎湃激动的笑。
贯然的霸道,却仿佛添了一丝柔软;熟悉的包容,又似乎更多了一份亲切。
仅仅是经过一次闭目,再复睁眼的仓促。
快意如甘兴霸,竟然在瞬间感到无法控制的感动,鼻头有些酸,胸膛中震如雷鸣。
他妈的!子明,真没想到会有重逢的一天……。
“你们两个,不要忘了我。”
鲁子敬不甘示弱,举起自己的酒杯也凑了过来,笑道:“三个人干一杯,兴霸的提案我们就接了。”
“哈哈!说得好!”甘兴霸喜上眉梢,匆匆又替自己斟了酒,同吕子明一起扬起杯。
《三国演义》里描述的桃园三结义,也不过如此。
推过杯换了盏,又是一次朋友。
“在这个时间点遇见你们,我的运气真是不错。”甘兴霸满脸藏不住,也无意藏住的喜色,“不枉费我熬夜写这份提案。”
“兴霸,除了你,我跟子敬还没见过别人。”吕子明说道,“想不到你走这条路,实在是吓到我了。”
“你跟子敬是酒吧老板,我也很意外好不好!”说着不客气又自己倒了杯酒。
“我跟子明认识的经过就是另一番话了。”鲁子敬目光尖锐,半开玩笑问道,“兴霸,你当初该不会是为了那个心仪的对象才念这门专业的吧?”
“噢,对啊。”对于全心信任的对象,甘兴霸向来是很老实的。
鲁子敬没想到随口一言还料中,这个人是疯子啊!
吕子明也开始怀疑他真的认识眼前这个冲劲十足的年轻人了,虽然理论上来说,他们才见过两次面。
“兴霸,你喜欢的女孩子究竟是谁啊!”好兄弟这么痴情,他不推波助澜一把,未免不够意思,“下次带来见见吧?”
甘兴霸晃着酒杯,一时没有回话,英气勃发的眼瞳中隐然藏夹丝丝犹豫。
鲁子敬看在眼里,主动说道:“兴霸,如果觉得困扰,不想说就算了。”
“不,不是那个问题。”他难得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沉吟着尝试寻找最合适的字眼。
“……首先,他不是女的。”边说边盯着自己竖起的两根指头瞧,“……第二,我还没遇到他。”
──沉默。
不!这哪是沉默的时候!可是那个回答太惊人了!
不管是第一还是第二,到底要先确认哪个才对啊!
“那个……”吕子明清了清喉咙,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的确是很难搞定……”
“子明行了……”好朋友那作做的态度反而让鲁子敬觉得很尴尬。
“的确是挺怪的,我对其他男人也没兴趣,就只对那家伙放不开。”
也不知道究竟有没有听懂另外两个人的意思,甘兴霸态度坦然地再次做出震撼发言。
“天啊兴霸……”吕子明皱起眉头,再次拍上他的肩膀叹气劝道,“你太认真了。”
甘兴霸一愣。
好像有个在倒数计时的易燃物品,
轰────。
哗啦哗啦────。
瞬间爆炸了。
“认·真”。
对了,就是这两个字。
他很认真。
从蒙昧中初醒那般点点头,然后,前所未有地畅快。
有什么东西,因为那阵爆破,一片一片剥裂了,露出最原始的面貌。
梦醒时分,随时摊在枕头边的纸与笔。
二十一年,头一次,不必像自闭症还是强迫症患者,一个人画了又画、画了再画。
头一次,如释重负。
明明什么都没有放下,却如释重负。
甘兴霸徐了口气,随即哈哈大笑,那笑声却撕扯着仿佛在哭。
当然,他没有哭出来,只是觉得,心里有某个地方,湿润润地,淌着水声。
他收住笑,很认真。
“对,我很认真。”
鲁吕二人交换了一个眼神,了然却复杂。“还没有遇到他”是什么意思,他们已经猜到了。
若真是如此,情况真的不是普通的“很难搞定”,是“难搞到了极点”,只是他们想破头也猜不到,那个“还没遇到”的人,究竟是谁?
昔日同甘宁感情最好的,无疑就是吕蒙,但如果那个对象当真是子明,刚刚绝对不只喝杯酒拥抱一下就算了。
那么这个能让风流倜傥的甘兴霸如此牵肠挂肚的人还能是谁?首先赏识甘宁的苏飞?化戾气为友情的孙皎?还是让甘宁甘拜为臣的孙权?
“……这需要从长计议……。”鲁子敬突然觉得有些头疼;虽然这种剪不断里还乱的羁绊,他也不是头一次认识到……当初的“那两位”,现在不知道在哪……。
独自揣测没有什么意思,吕子明也不婉转,劈头便问了:“兴霸,让你这么认真的对象,究竟是谁?”
──是谁?就算回答是初次见面就开呛的张昭也没有什么好惊讶的。
鲁吕二人确实是这么心理建设的。
然而甘兴霸差点就要忘了。
长久以来,长长长长久以来,这一直都是秘密。
不可以说的秘密。只有他跟他知道的秘密。
但如今说出来,似乎没有什么不妥。眼前的,不是别人。
“……公绩。”甘兴霸头一次在别人面前品尝这个名字,发现连咀嚼都带着甜味。
嗯,他病得真重,病了一千八百年,真是名符其实的病入膏肓。
“──是凌公绩。”他唇齿相碰。
那看过一次,就充满了整个视野的身影。
然后,再也无法忘记。
──无言。
这实在太惊讶了这下真的只能无言了!
偏偏如此语出惊人的家伙一点说闹的态度都没有;真是开玩笑也实在枉为人。
甘兴霸不爽地双手抱胸。
“有这么惊讶?”能看到这两个人惊慌失措的表情实在太难得了。
“……这没道理,一点道理也没有……”
“……不、不、子敬!我懂了!我想通了!原来就是这样!那个时候……还有那个时候……”异于拄着额头好像想要拔头发的鲁子敬,吕子明简直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只差没有手舞足蹈。
原来如此,合肥战后,甘宁罔顾军纪回头抢救凌统,甚至不惜与孙权怒目相对,那时吕蒙未有多想,甚至只当他们是真情患难肝胆相照,还急忙出言相劝孙权。
难怪、难怪!难怪听他如此劝言的甘宁神色有异!吕蒙竟然从来都没有想过!
吕子明到现在才知道。恨不得马上就揍甘兴霸一拳,究竟还当不当他是朋友?
“你跟公绩……你们……唉!混帐东西怎么不早说!”
“我现在说了啊!”甘兴霸理直气壮,差点没把吕子明气死。
无视那两个人的争执,鲁子敬依旧是维持头疼地拄着额头的姿势。
总不能真的拔头发,是吧。
“好了,不管是设计的事还是公绩的事,”只能非常严肃地表示,“真的需要从长计议。”
因为这绝对是场“很难搞定”的战役。
八年之后,甘兴霸终于来到终极魔王的城下。
只是魔王,还不是魔王的儿子。
没关系,他也不再是当初那个只会躁进蛮干的杂鱼小兵了。
调整好领带,扣上西装的钮扣,全副盔甲大步稳健地走进老板办公室。
曾经在梦里骁勇善战的男子,带着一些灰白的头发,锐利老练的目光,打量他、审视他。
凌公德笑了。
“你还真有胆来。”一句话,是逼进喉头的剑锋。
甘兴霸不慌不忙,这一次,要他下跪都没问题……不行,下跪太夸张,就算薪水少一点也没关系。
极为圆滑的笑容与态度。
“──请问我领带歪了吗?”
番外篇(2)人生不若初見,一眼如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