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陵有遜


孙尚香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直闯主营时,陆逊刚拆开朱然稍来的火速军书。

“江陵有然”。

简洁的文字,让人一时看不透。

封泥沾在指稍,令人感到黏腻。

日正当头,营帐里却昏暗地令人窒息,但陆逊仿佛已经习惯,压抑的面孔,再也拧不出一点血色。

抬眉发现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他先是稍许诧异,随即被无声的疑问取代。

孙尚香风尘仆仆,一席软丝披风还未褪下,仅是眯着眼睛打量陆逊身上的戎装。

她很努力去搜索记忆中他干净洗练的儒服;曾经有个书生面对她的剑锋只能手足无措,而今他却用那双长满书茧的手,摧毁了她丈夫的压境大军。

孙尚香明明义愤填膺,瞬间感到呼吸困难。仿佛她从来不认识陆逊,记忆里那斯斯文文的儒生其实是另一个人。

──他们的确也都不是孩子了。

陆逊见孙尚香许久不言,只是徐了口气,将朱然的信搁在桌上,平静问道:“不知夫人来到前线,有何紧要之事?”

真奇怪,她不该来。陆逊这么想。

的确,孙尚香从小到大,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但唯独这个地方,她不该来。

夷陵──她不该来。

这里没有一个人知道应该如何像陆逊那般,平静地喊她一声“孙夫人”。

尽管赋予她“孙夫人”头衔的那个人,早就已经不在乎她;而她正尝试着同样不去在乎他。

女人的婚嫁不值钱,如虀粉,随时随地就能随风散去,更不需要一把毁灭的火那样轰轰烈烈的献祭。

曾几何时,孙尚香逐渐认为,她继续保持“孙夫人”的称呼,只是为了不再伤更多人的心。

何况,还有比她更加心碎的人。

孙尚香上前,从陆逊桌上递过朱然的军书,审试着那几笔干净沉着的墨迹。

终于,她露出一抹陆逊熟悉的傲气:“看来义封哥哥跟我想的一样。二哥也要我带话,令你马上就回去。”

陆逊双目一眨,仿佛从冰冷幽寂的水底醒了过来。

“……至尊要逊回京?”

“没错。”

“夫人,你没有军符。”陆逊避开孙尚香强势的目光。

“事态非凡,难道我还骗你!”孙尚香气得素手拍在案上,不准对方将自己视作无物。

陆逊皱起眉头,起身指着一旁的地图,严肃厉声道:“万万不可!刘军虽败,尤未死矣。曹军又三路逼进,一路直探江陵。现在情势,有刘公卧伏白帝,又有魏帝督军宛城,逊怎可……”

孙尚香一手挥落朱色点点的皮纸,同时剑光已在桌角斩落。

“义封哥哥信里都说了,江陵交给他来守,陆将军信不过他吗?”孙尚香恨不得一巴掌赏给对方,只得抽剑泄愤,恼怒嗔道,“还是你连二哥的话也不听了?打赢刘军,陆将军很得意是不是!”

陆逊露出困扰的神情,连忙解释道:“夫人,战况紧急,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

“够了!夫人夫人听了刺耳!”孙尚香猛地将宝剑收回了鞘,声音涩然。

“……就只有你……别在这个地方叫我『夫人』……”

这个地方,夷陵;你,击破刘备的大都督。

陆逊哑然。

面对孙尚香,他哑口无言太多次,但这一次,他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三十年来,太多难题,像无数疯癫的十指,同时掐住他的咽喉他的脉门,而他只能一次又一次,在黑白不明的边界,死去,再复甦。

火烧联营的时候,他心里平静地容不下一丝灰烬湮灭的声音。东吴大都督陆逊没有分毫犹豫,因为他将自己身置在无路可退的位置上,将最劣势的基点化作弓弦最圆满的一瞬,放出最灼炙残酷的杀人之箭。

他陆逊已经不是清清白白,恭良俭让的儒生。他不断抛弃自己曾经拥有的东西,越抛弃,越沉重。

抛弃一件儒服,换了一身军衣;抛弃一个名字,换到令人景仰的头衔;抛弃爱恨情仇,换来的是不可能替代的发妻。

──阿云。

陆逊突然一个机灵,只看见孙尚香恼怒回过身去,声音低得听不清楚。

“真是……你们夫妻俩总让我瞎操心!”

──阿云?

陆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年轻的少妇拘谨地掀帐而进,清丽而羞怯的容颜像是水面上的月影,轻轻一碰,碎开,再凝聚。

陆逊突然发现自己的视线抖动起来,他低下脸去,脸上像被人狠狠扇了耳光,鼓胀着发烫。

耳朵里,听不见自己的呜咽,只有胸口里雷霆一般的脉动。

──太残酷了。

一直坚守的从容淡定,在见到妻子的瞬间沸腾起来。

阿延死了。

收到死讯的那一天,北方传来曹丕亲自率领三路大军,浩荡南下的军情。

他以为只是普通的家书,无奈将之叠在厚重棘手的军报下,直到夜半时分,才疲倦掌着快要没了芯的烛火,剃了封泥。

他在烛火熄灭的那一刻读毕,尽目的黑暗非常恰好地掩饰了一切神情话语心境与忧伤。

最深沉的夜眛,是翻涨的暗潮,无声而无息,埋盖了一个初作人父的男子理应表现的绝望与心死。

他的孩子,阿延,月前受了寒,从此高烧不退,流泪而逝。

也许在他收到家书的时候,阿延那小小的身骨已经葬了。

陆逊惊觉自己不知从何伤悲,因为他的脑海中只停留一个未满足岁的婴孩的脸,那张除了哭就是笑,令人猜不透的,只有巴掌大小的脸孔。

可是死去的,明明是他差不多六岁,应该要活泼天真玩耍着的儿子;可笑的是,他从没听过那面貌模糊的男孩儿喊他阿父的嗓音。

阿延出生隔年,他被孙权派去陆口,代替吕蒙与关羽交涉。接着,是一连串未曾消停的战事。

白衣渡江,夷陵烽火,一个再一个天崩地裂忧及江东命运的争战。

赤壁之后再度陷入混乱的荆州,让他无法顾及任何事情,吴国的胜利是他唯一必须思考的难题。

陆逊甚至不记得,他头一次收到那封落款写着“陆延”二字的家书,被收去哪里。

幼嫩的抖动的字迹,残残点点落在角落的墨痕。一声他从没听过的叫唤,一张他从没看过的容貌。

所有的“不认识”,凝聚成陆逊悄然死去的儿子。陆家延续的血脉──当初不就是因为这样,才把孩子取作“延”的吗?

陆逊感到身体里的某一点开始裂开,可是自己却完全感觉不到疼痛。

他赢得万民欢庆的胜利,但失去至亲的骨肉。

这是否就是坠落峡口的刘军,夹杂在哀号间的诅咒?

他只有一个时辰可以消受,天明之后,他依然还是陆逊,守在长江隘口上的大都督。

陆逊头一回痛恨自己放弃了一切,因为他根本就什么也没有放弃,他放弃的只有自己的妻子自己的儿子。

陆逊终于流下泪来。

孙云就站在帐边,像一朵受风摧残过的花。

失去儿子的母亲安静凝视着自责流泪的丈夫,向转头离开营帐的孙尚香低声说了一句谢谢。

她欠姑姑好多好多,永远也学不会姑姑的潇洒姑姑的坚强,可姑姑总说,阿云,千万不要学我。

阿延没气的时候,孙云在孙尚香的怀里哭昏了过去,等她醒来,竟然已经是两日之后。

孙尚香带着倦容守在床边,柔声解释道:陆延天生体弱,陆逊又常年不在家,做母亲的长期下来积累太多压力,全因为儿子苦撑,所以阿延一死,孙云的精神也崩塌了。

“陆逊那个混帐东西,他当初是怎么答应我的?”孙尚香愤恨地从优美的唇中吐出难听的词句。

孙云说不上话,她很清楚陆逊在为整个国家劳心奔波,可不知为何,一切说词在孙尚香之前都寂静无声。

“为什么不写信跟姑姑说?要非这次阿延病到请了宫中大夫,姑姑哪会知道妳过这么苦?”孙尚香说着说着,突然紧紧抱住昏昏沉沉的孙云,呜呜哭了起来。

听着孙尚香的哭声,孙云咽下了她说不出口的原因。

谁说姑姑不明白陆逊的苦衷?女人除了暗自哭泣,还能做些什么?

陆延的丧礼非常简单,小舅子陆瑁带着极为复杂的神情,不须她经手,妥善处理一切。

陆瑁从头至尾未曾与她说过一句话,连眼神接触都不曾。表面上是保持妻舅礼数,但孙云明白陆瑁沉默的理由为何。

她不想去追究,她太倦,而一个没有父亲参加的丧礼,孙云只想让它寂静地结束。

陆逊曾写给阿延的信,寥寥数封,被自己烧成了灰,就像心里有些东西同时化作献祭,氲成了烟。

夷陵虽胜,但曹军突然三股大军来袭,孙云明白陆逊仍旧不会回来。

只有两封家书,一封感激陆瑁,一封安慰孙云,用字遣词,工整有礼地不可思议。

孙尚香差点没把信给烧了,怒骂要去跟二哥理论,这次无论如何都要让陆逊回家一趟。

孙云知道叔叔不可能答应姑姑的要求,因为他要肩负的是更加沉重的东西──她阿父撒手留下的东西。

异于哭诉的孙尚香,孙云淡漠收拾家书,开口劝道:“姑姑,夫君不能离开夷陵,就算至尊允诺,他也不会离开。”

孙尚香跺着脚,嚷说阿云给负心汉逼疯了。

“阿母曾经跟我说,”孙云牵起孙尚香的手,用力捏住,“阿父跟她成亲后两个月,就再也没有回来过,阿云出生的时候,他也没有回来。”

孙尚香浑身僵硬,而孙云的手如此温暖,眼泪热得发烫。

“──可是阿云不恨阿父,阿母也是。”

“……阿云,你确定陆逊无论如何都不会回来?”

“姑姑早就知道他不会回来,才会帮阿云骂他……『混帐东西』……『负心汉』……”

家教良好的少妇别扭地说出难听的字汇,脸微微红了。

那一红,羞赧地像是六年前刚出闺阁的小媳妇。

孙尚香发现自己很久没有责备过自己的多管闲事了;但这回她偏要再任性一次。

强带着孙云来到夷陵,骗陆逊说孙权召他回京,而一切如同孙云所料,陆逊顽固地让孙尚香拔了剑。

孙云明白姑姑最不想来的地方就是夷陵,但她还是来了,就为了把自己带来。

然后她终于见到五年不见的丈夫,眼神交会的瞬间,接起一声悔恨的啜泣。

“阿云,陆逊需要妳,这次换妳去接他吧。”这是孙尚香说动孙云来到夷陵的理由,唯一的理由。

她无法拒绝孙尚香,因为孙尚香没有一个需要她的丈夫。

女人不光只是坐在家里哭泣而已,姑姑从小就跟她这么说过。

所以孙云来到陆逊的眼前。这个年长她十七岁的男子,战场上万夫莫敌的男子,新婚洞房时还跟她行礼的男子──这一刻,在她面前,只是一个父亲。

一个失去孩子,无所适从的父亲。

她伸出手,想摸一摸他的头发,想寻找那些晚上她手指间触摸到的羞涩的记忆。

可同时她已被这个曾经说过要把自己接走的男子揽进怀里。

为数不多的记忆中,他鲜少这般粗鲁,连家书都清淡得如同一碗粥,越尝,却越甜。

孙云的脸登时全都红了,想要推拒,却忍不住轻轻捋顺了自己胸口那头散乱的发。

又干又涩,甚至杂了稀疏的白霜。

陆逊抬起脸来,仰望着孙云。他已经止住泪,专注的目光仔细端详着已经好久没见的妻子。

脑海中隐约走过的,是儿时母亲那张忧郁的美丽的脸庞。孤独的柔弱的身影,将他跟弟地拉拔长大。

为母,则刚。

一瞬间,所有想说的话,全哽在喉间。

智勇双全的大都督,笨拙地,只有一个疑问。

“……阿延长得像谁。”

“……像你。”

孙云蓦地笑了,疲倦地,无奈地,温柔地,像一朵白梅。

因为男人如此笨拙,连哭泣的方法都不懂。

孙尚香悄然留下信签一封,已纵马远去。

信里说她要去找朱然,跟义封哥哥讨论军情,远比跟陆逊这个笨蛋互看来得有意思。

很多事情总会过去,就像千百年来,江水上来来去去的无尽船影。

水会东去,火会退去,仇恨会淡去,战争会远去,生命会逝去,连思念也会逐渐褪去。

最重要的是还活着的人,与那些一起相处的日子。

新一波的战火会点燃,新一轮的生命也会继起。

他陆逊还会失去更多,但也会获得更多。

一如他不断抛弃的人生,越抛,越沉。

刘备在隔日派人送来一封信,正跟孙尚香擦身而过,信中诘问:“贼今已在江陵,吾将复东,将军谓其能然否?”

陆逊凝视着朱然稍来的那封信,堂堂字迹,一如他威武不屈的身影。

朱然的信,他突然看明了。

──江陵有然。

而,夷陵有逊。

答案、胜负,已见分晓。


(完)


陸遜跟孫尚香沒有曖昧關係!提到正史我是大寫加粗的陸遜x陸孫氏!

孫雲(陸孫氏)跟陸瑁也沒有曖昧關係。陸瑁的沉默是自責沒有盡到家主職責照顧好侄兒,感覺沒有顏面對哥哥嫂嫂交代。文中從簡,無法盡書,於此補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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