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凌】【三國無雙】天日將明//番外篇(4)血戰逍遙津

天日將明()()()()()() ()()(


番外篇(1)兵臨城下的叫囂 

 

番外篇(2)人生不若初見,一眼如煙 

 

番外篇(3)困城之危·十日之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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飕──飕──飕──。 

凌统终于跪了下来。

喘息,是一把刀,吸一口,割去一块肉。

他强忍着由内而外四分五裂的痛楚,抬头,只看见绣着“张”字的大旗,遮蔽一半的视野。

呼喊声、擂鼓声、兵刃声、哀嚎声……像是倾盆大雨,直灌脑门。

他带着近几绝望的神情,目睹最后一个倒下的身影;三百个,三百个他最亲密的战友,挡在身前成为人盾、化作飞烟。

而他,则是全军溃灭的战场上,最后一片肉屑。

他痛心嘶吼着,嘶吼声又被其他的声音淹没,只能眼睁睁看着战友的尸身被马蹄辗过,连一点点的挣扎都听不见。

他挥剑斩去趁隙飞来的箭羽,遂将剑锋入土,没了一半,才撑起已经摇摇欲坠的身体。腥红的视线中,手提大斧的男子已策马而来,在他身前停下。

凌统呼息转剧,胸中疼痛欲裂,他拚命瞪大了眼睛,竟发现已经连一小角天空都看不见。

巨大醒目的“张”字在男子身后猎猎抖动,将他威武的身影衬得难以逼视。两旁如潮骑兵手持长戟,铠甲碰撞震耳欲聋,后一排则是张弓而待的弓弩手,弓弦紧绷至极的声音,在风中嗡嗡摩擦。

曹军如铁桶一般将凌统包围,仅有身后倾塌了大半的木桥,是最后的悬命生路。

“孙权小儿呢!”马上的男子喝了一声,兵刃挥动,斧尖黏腻着血渍的光芒,刺进凌统眼中。

“禀将军、孙贼适才逃过断桥!”男子身旁的士兵指着凌统身后只剩两条桥板的木桥说道。

“哼!张辽在此,孙权小儿岂是吓破了胆?胆敢侵攻合肥,就休要逃过我骠悍军马!”

语罢扯动缰绳,眼见一票杀红了眼的骑兵,就要踩碎凌统的脑门越过桥去。

“休要作梦!”

凌统一声清啸,平地拔剑,剑穗上红缨飘荡,已回身奋力往桥身劈下。

他就如同一位巨人,手里掌握雷电,他从没感到自己的身体可以如此巨大,从没想过自己挥剑能够翻起风暴。

飕──。

一箭射进右肩,他踉跄着,双眸尽裂。剑气挟着呼呼江风,卷落残桥。

凌统啸着,浑身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他咬牙拔去肩上箭羽,听见桥断落水那惊涛骇浪的喧嚣;他持续啸着,用尽最后的一口气凝聚成对君王的道别。他舞着剑,双脚踏地震动硝烟;他大声啸,啸着自己的名。

“荡寇中郎将凌公绩在此!曹贼休想越界!”

“好!”那男子仰天笑着,“自断后路,是条汉子!就让我荡寇将军张文远,亲自会会!”

张辽目瞪如铃,飞身下马的瞬间大斧已至,如同风一般快、如同风一般寒,凌厉、狠辣、毫不留情。

凌统如何能接?

仅是与张辽雄狮般的目光相交,就明白自没有胜算。他免强格开下大斧,感到虎口剧痛、整条手臂都要飞开。发髻松脱,如云长发在血腥中拉扯,满是污渍的脸上红痕飞过。

“不自量力!张文远今天便要你留命在此!”

张辽杀机已动,他本亟欲追赶孙权,根本不把这个伤痕累累的青年搁在眼底,就算手下随便一个三流小兵上去,都能把他碎尸万段。怎知这去了半条命的青年竟然斩断木桥,让他千万骑兵只能望水兴叹,现在不将此人割下脑袋、扔过江去相敬孙权,何能干休?

这不是单挑,这只是屠杀。

包围网中难以回避,眨眼间凌统的剑已被张辽大斧截断,周身又被曹军补了数只冷箭,早已连呼吸的余裕都没有办法。

凌统再次跪下,茫然凝视着身前滔滔江水,腿早就不是自己的腿,手也不是自己的手。

浑身僵硬,无法动弹,连疼痛都已经麻木,血液仿佛凝结。

阿父,孩儿终于要来见您了……。

他眯起眼睛,身后夺命寒光袭来,心底平静得不可思议。 

──叮当。

又是一箭,埋进后心。 

──叮当。

张辽的斧尖,贴上后颈。 

──叮当。

凌统倏然闭眼,微微笑了。 

──向前栽去。

大斧恰从凌统头顶掠过,红影已滚落水中。

张辽眉头一皱,众人吃了一惊。

“想得全尸,投江自尽吗?”

张辽大步追上,亲眼看那遍身是血的红影坠入翻滚奔流的江心。

近日连绵大雨,江河暴涨,此时水涛如龙,发出阵阵怒吼,桥梁的碎片宛若夺命尖山,在混浊黑水里载浮载沉。

死定了,这样摔下去不溺死也被戳成串!几个小兵只感到头皮发麻,突然觉得给将军一刀断头还比较痛快。

但张辽却露出了诧异的神情。

“那是什么……!”

江心浮出一条鱼……不对、那不是鱼。

清灵跃动的铃声从天而来,愤怒的水神凝住动作。

奔腾激流中,一个男人形同鬼魅,从红影坠落的水里浮了出来。

众曹军瞠目结舌。

“……那、那难道是个人?”

“怎么可能!这下面别说游泳,鱼都要淹死!”

“可是……”

睽睽议论间,那男人宛若蛟龙,浮在水中,却仿佛行于水上,灵敏又从容。

他单手搂着重伤的红影潜入水里,再眨眼,已从箭步之遥处浮出,同时回头看向江畔张辽。

张辽心惊。

水中的男人面无惧意,而眸光冷潋,激烈张狂的杀气仿佛修罗。

“……那是谁?”

张辽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喃喃自问的同时,四周已飞出箭云,袭往江面。

那男人冷傲笑着,再次携着红影潜入水中。

所有的威胁撞上翻滚江水,全化作颓软绵密的抚摸。

没有人看得见,在最混沌的江底,男人搂紧了凌统的腰身,凑进他苍白的唇,重重地吻。

另一只手,熟练地卸去沉重的盔甲,轻柔地拨开着血的衣衫。

水里,是劫江贼最狂妄的地盘。

江水推送着交缠的身躯向下游而去,刹那寂静而无声。

两人再次浮出水面时,已经听不见曹军隆隆如雷的鼓声。

凌统大声咳嗽,至人于死的疼痛逼得他清醒过来。

衣服不知何时被脱个精光,他感到身边贴着一丛烈火,模糊的视线逐渐聚焦。

“果然是你……”气息虚弱到凌统怀疑自己真的有把话骂出口,“……好吵的铃声……”

甘宁笑了,再一次堵住他埋怨的唇。

手,绕到背后,俐落拔去箭根。

“……呜……”痛楚侵袭心脉,凌统几乎流出泪来,衰弱的呻吟被甘宁全数尝入唇舌纠缠中,掩埋在温柔到让他可以马上死去的亲吻中。

“穿着盔甲就投江,老子还以为你要拉我一起死。”甘宁舔舐凌统脸上的血痕,松了口气。

真是要命,当他看见凌统直接从岸上落下,身体重得像块巨石,沉到可以连同他一起拖到江底喂鱼的时候,甘宁真的瞬间考虑一起死在泥沼里究竟值不值得。

可是凌统没有回答。

复才睁开的双眼再次闭紧,黝黑的长发衬着青色的血管,湿润地黏在纸般透白的脸上。

褪去吸水的衣衫,两人赤坦吸附在一起,甘宁可以敏锐察觉对方冰块一般寒冷僵硬的身躯。

甘宁大口吸着气,紧盯着埋在他胸口的脑袋,气息微弱到仿佛马上就会掐断。

水底双腿不停蹬着,甘宁紧紧夹着凌统,渴望能够连同他快要泯灭的呼吸一起,死死夹住。

“他妈的不准死!死了老子就去找你家媳妇!”他不知道究竟在对谁发飙,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疑似威胁的口白。

凌统依然没有回声。

要是平时,凌统必定拳脚相向反唇相讥,甘宁不只一次希望凌统安安静静老老实实给自己抱一回──但绝对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甘宁的心脏跳得厉害,脑中嗡嗡大响,双脚不停踢着水,恨不得插上翅膀直接飞回岸上。

“──是兴霸!快、快过去!”

遥遥传来呼声,甘宁凝目而望,看见一只小船逆水而近,正向他驶来。定睛一瞧,船头不停挥手的人,正是吕蒙!

“子明、这里!”甘宁如获救星,大声应着。

原来众军保护孙权撤退后,甘宁听说凌统独自被留在桥畔,当即二话不说放出一条小船去了。吕蒙听闻风声,马上就明白甘宁的意图,于是一边派人将此事上报孙权,一面命人整备另一条船随后跟上。

甘宁的船被断桥砸毁,他潜入水中,刚好避开张辽耳目,接住了投江的凌统,但凭他再如何通晓水性,毕竟抱着无法行动的伤患,还要避开水底的激流与水面的残骸,游了一大段路早已力竭,全凭着一股子劲苦力支撑。幸好吕蒙来得是时候,正救二人灭顶之危。

吕蒙见甘宁带回凌统,正才宽一半的心,待将二人拉上小船,脸色又当场黑了半边。

“公绩……公绩怎伤成如此!”吕蒙盯着昏迷不醒的凌统,大叫不好。

他的衣服已被甘宁脱去,露出满身骇人伤痕。

甘宁不说话,随手抹净满脸水,遂粗鲁抢过身旁小兵递来的毯子,覆住凌统尽目创夷的身体,并揭起一角,擦拭他雪白无色的脸孔。

腰上的铃声轻轻响着,泄漏了配戴者的温柔。

吕蒙愣住了。

他突然觉得有些尴尬,又不明白自己在尴尬些什么,只好转过头去,嚷着快叫军医。

甘宁依旧专心清理着凌统的脸,确认他的呼吸。

他突然发现,他从没有凝视过他宁静的睡颜。

他好安静,安静地让他心痛。

那一瞬间,没有人比他更痛。

当然,也没有人明白他有多痛。

他伸手,想要拨顺他一头发丝……他竟想替他梳头……。

吕蒙抓住甘宁的肩头,制止他的动作。

“至尊命我带上军医,兴霸你让开吧。”

甘宁点头,如言退开,让军医手脚俐落替凌统治疗。他走去船头,一个人坐着。

小船顺流,无比轻快,不一会儿已经看见巨大高耸的军船,整齐浩荡,冲破水雾,印入眼帘。

身处的小船受水波拨动,剧烈摇晃。甘宁如履平地,仰头看去,只见绣着“孙”字的大纛绵绵密密,遮天蔽空,宛若垂云。甲板上弓弩手森然罗列,鼓声擂动,震荡江水,全无一个弃甲逃亡的败军会有的低迷气势。

吴军之魂,仍未死矣。

全中国最精良的水师,不必畏惧一时逞威的陆上骑兵。

甘宁站起身来,凝视着船头尖上巍然而立的锦袍男子。

他──就是凌统拚死也要保护的至尊。

孙权立于船首,抿紧了唇,眼底倒映着甘宁那连他自己都不明白的凶虐神色。

呼喝左右将小船上的人陆续接上军船,孙权见凌统浑身是伤,眼中流出震惊哀痛的神色。他连忙命军医将凌统抬进船中治疗,这才寒意袭面,看向半跪垂头的吕蒙与甘宁二人。

“是谁派出小船?”孙权冷声闻道。

“是末将。”抢在吕蒙出声前,甘宁抬起头来,凛然答道。

“为何不先向孤禀报?私自而为?”

“情况危急,容不得末将禀报。”

“可真是危急到连通报都无法!”

“凌统伤重如此,至尊亲眼看见了。”

“住口!不肯认错,还要狡辩?”

“末将何罪之有?”

“──大胆甘宁!堂堂折冲将军,如此任性妄为,多次触犯军纪,还当孤不敢动你!”

怒喝之间,孙权长剑出鞘,剑光直指甘宁眉心。

众人本以为孙权要褒奖甘宁,哪知道竟在私自出船这等末稍细节上大动肝火?

潘璋、蒋钦、徐盛等无不上前一步,欲劝甘宁先请罪再说,偏偏甘宁毫无谢罪之心,面对至尊长剑,精悍的脸上全无怯意。

甘宁水匪出生,那江湖习性任谁都心知肚明。平日孙权念在他战绩辉煌,不予计较,但今日一战大吃闷亏、向来善战的偏将军陈武又身死前线,孙权可说震怒至极,要是随便给甘宁安上一个罪名,新仇旧怨,岂不糟糕?

“启禀至尊!”吕蒙在一旁早就流了满身冷汗,他趁双方僵持,飞快开口道,“昔日赤壁大败曹军,末将等同左都督周瑜踞于南郡,兴霸愁困夷陵,命在旦夕,幸有公绩守城十日,方解兴霸之危;如今公绩护卫至尊,独斗张辽,亦命在旦夕矣!兴霸急去相救,实乃人之常情、肝胆相照,军中万人同心、情同手足的楷模!今日兴霸固然莽撞,但瑕不掩瑜,还请至尊念在他二人同袍情谊,既往不咎!”

吕蒙这一番陈情说得慷慨激昂,真是把船上一班猛汉都说矇了──甘宁跟凌统“肝胆相照”?这件事情他们怎么都不知道?

先不说甘宁,吴军中略有资历的老将,可以说跟凌操同辈,凌统根本是他们两只眼睛看着长大的。

甘宁初来江东时,凌统跟甘宁常有纷争,一段时日后虽然安静不少。但众人只见他们平日相互避讳、偶尔起些口角争执,从没感觉这两个人之间有什么“肝胆相照”可言,更别说“情同手足”了,遑论在旁的诸葛瑾,一张驴脸拉得比平日还长!

别说别人不相信,甘宁自己也听傻了。他扭头看着吕蒙,满脸欲言又止。

孙权当然也不相信,他眼尖察觉甘宁面带异色,于是厉色追问道:“依子明所言,原来你与公绩私交慎笃、堪比兄弟?”

突然感受到众人殷切期待的目光,豪爽如甘宁,登时只得垂头,闷着嗓子低声应了:“……是。”

于是严肃威武的军船猛然像炸锅似地热闹起来──大家还当吕蒙情急之下随口乱说,没想到真有此事,否则也无法解释甘宁怎么会如此神勇解救凌统;再说甘宁自己都在众目睽睽下认了……。

孙权沉默了一阵,突然大大徐了口气,紧绷的神情迟缓下来。

众人见孙权欲要发话,登时噤声,一时甲板上又恢复了肃静沉重的气氛。

“子烈牺牲,孤痛心不已。兴霸,你可知当孤又不见你与公绩时,是何心情?”

甘宁皱起眉头,与吕蒙交换眼色。

孙权撤剑回身,继续沉声说道:“子烈已去,还要孤一连失去你与公绩两名虎将,如同痛失左右臂膀,你与公绩,可是要逼着孤痛视自己战前失策的错误!”

“末将不曾想过!”甘宁再次抬头,激动回声。

“那么切记莫要再犯。”孙权转身正视甘宁,竟是一脸哀痛与欣慰,神色复杂道,“今日孤就念在你与公绩的交情。如子明所言,你二人肝胆相照,实在难能可贵!”

“兴霸!”吕蒙听出孙权话中的褒赏之意,心中大石底定,于是大笑拍着甘宁肩头,却见这位死里逃生的好兄弟,意外竟是苦笑。

吕蒙见甘宁未有喜色,还以为他心有不服,正欲催促他叩首谢恩,突然有一小兵冲了过来,朗声说道:“启禀至尊,凌将军醒了。”

“公绩醒了!”孙权蓦地精神大振,飞快抛下甘宁等一干将帅去了。

孙权前脚才走,后脚甘宁就被团团围了起来,理由自然是吕蒙毫无预警冒出的那一席话了。

“兴霸,原来你与凌统那小子如此交好,真是让老子大吃一惊!”平日同样性格狂傲的潘璋首先发话。

“说真的,我以为你们两个连吃一锅饭都不可能!”昔日驻军柴桑,与黄祖也有过结的徐盛随之接话。

“你能与凌公的儿子握手言和,实乃我江东佳话!”早年就追随孙策、与凌操拥有同袍情谊的蒋钦,老成地叹了口气。

“不错,你舍命相救公绩,若凌公地下有知,想必无比欣慰!”这下可好,连资历最高的老将吕范都抚掌称善,更别说其他人点头如捣蒜了。

“不过 ……”就在众人只差没有连声贺喜的时候,精明稳重的诸葛瑾徐徐发问了,“这件事情咱们谁都看不出来,不知道虎威将军怎会如此了解?”

于是随着诸葛瑾的一句精辟提问,众人又飞快将目光投在吕蒙身上。

好像连甘宁本人都在意料之外,脸色微沉,看向一脸得意的吕蒙。

只见吕蒙单手揽上甘宁肩头,促狭笑着:“兴霸,咱们可是兄弟,还想瞒我什么?去年我等随至尊一起杀进皖城,可风光了!那时你不就常跑去找公绩下棋,一下就下到三更半夜的?”

甘宁心底大惊。周身萦绕着众人恍然大悟的一声“喔~”,在他听来简直如雷贯耳。

“原来折冲将军擅长下棋?”诸葛瑾瞪大了眼睛,好像在说“人不可貌相”。

“兴霸,你也太雅兴了吧!要老子干坐盯着那棋盘,不干!不如喝酒找姑娘寻乐子去!”潘璋毫不掩饰自己平日的行为举止。

“昔日凌公颇善棋奕,曾与我交手过几回,怎料公绩甚有乃父之风,借棋观心、化解仇恨,难得、难得!”德高望重的吕范再度开口,马上众人又跟起风来。

甘宁只觉得无比头疼,完全没有想过竟会变得如此局面,他几乎可以想像凌统事后得知此事,脸色大概要有多么难看了……。

一来不愿意再讨论这个话题,二来感到吕范颇有要跟自己对弈的念头,甘宁赶忙表示要回船清点自己的部将,于是扔下吕蒙同众人应付,急急脱身离去。

是夜,孙权为了犒赏忠心保护自己的一班好汉,特设筵席,亲自下席敬酒,以劳军心。

席间老将贺齐涕泪具下,希望孙权日后能更加持重,莫要因小失大,毁破掳将军与吴侯留下的基业于一旦。

孙权非但没有生气,反而起身称谢,其宽容大度之姿、深戒教训之情,让众人刻骨铭心。

“此次战役,全怪孤错估情势,害得子烈牺牲、公绩重伤,待得返回建业,必当厚葬子烈、还兵公绩。尔后孤定以此役为戒,诚惶诚恐、谋而后发,否则难以面对父亲与大哥的在天之灵!”

孙权情绪激昂、真情流露,说到最后双眸竟带着泪光。众将见孙权不但坦荡为自己的错误道歉,还忍痛慰劳将领,心中百感交集,只觉得就算是为了至尊死去,也靡足光荣。

江水如墨,主船灯火通明,好似黑色锦带上的一颗夜明珠。除了全军覆灭、重伤待愈的凌统,其余吴之猛将举杯推盏,齐声相约下次定要曹军好看。

金蟾推移,丝竹渐息,筵席上已是杯盘狼藉。甘宁趁一个空隙溜了出来,踱步到甲板上吹着江风,这才感到脑子清醒不少。

甘宁嗜酒,这件事情没有人怀疑,但没有人知道的是,从“那件事情”之后,甘宁再也不觉得有哪一种佳酿,会比他那一夜尝到的还要甘醇芳香、余韵不止。

甘宁怀疑自己就是从那一夜开始醉了,彻彻底底醉了。

那一夜,赤壁方胜,周瑜亲领众兵扎驻南郡。他请命攻克夷陵,一位青年噙着笑、映着月,以酒相送、以吻相别……。

“──兴霸。”

甘宁猛然回神,身后是负手而立的孙权,皓然月光下不怒自威。

“孤要谢谢你救回公绩。”还未待甘宁行礼,孙权主动开口了,“今日孤在众人面前训你,你切莫记在心上。”

“末将绝非心胸狭隘之人。”甘宁目光凛然,大器应道。

孙权点点头,信步来到甘宁身边,继续说道:“孤知道你是为了公绩,但军中若人人鲁莽自利,谁都要为了一时血气任意妄为,何以维持军纪、何以整肃军心!”

甘宁不答,只是望着粼粼江面,若有所思。

孙权亦不接话,好一会儿,正当甘宁开始坐立不安时,孙权终于又开口了。

“……公绩他哭了。”

甘宁一愣,转头看向孙权。那一方至尊的威仪男子,才三十出头的面容尽露沧桑,隐然泛着翠光的刚毅双眸中,带着平日少见的柔和。

“要非孤决断错误,子烈不会死,公绩也不会痛失爱将,伤重若此。”孙权凝视着无边江水,叹了口气,“兴霸你大概想像不到吧?公绩那孩子,倔强的脾气跟凌公很像,平常不轻易流泪……。”

甘宁明白跟洞若观火的孙权聊凌统,绝对不是什么好事,满脑子想着究竟该找什么理由辞退比较合适……

“──不对,兴霸你见过嘛!”

“什么!”甘宁被孙权骤变的话锋吓了一跳。

“公绩那时候,还一脸非杀你不可的模样。”

“老子完全没看过!”他激动到忘记自己在跟谁说话。

孙权狐疑地打量着失态的甘宁。

这江湖汉子言语莽撞也不是第一次,但现在怎么还一附欲盖弥彰的模样,忍不住好奇道:“兴霸难道忘了?昔日你投靠我军麾下,孤设宴款待,公绩勃然大怒,还泼了你一身酒呢!”

“……确有此事。”甘宁很久没有光是谈话就浑身冒汗了。

孙权哈哈大笑,亲昵拍着甘宁肩头道:“你倒是跟凌公也挺像的,想想昔日追随大哥的那些猛将,皆同你一般性格,英勇侠义、豪迈气硬,都是我孙吴好汉!”

甘宁胸口一热,抱拳应道:“末将无缘效忠吴侯,日后当一心追随至尊!”

孙权激赏点头,随即换上平日威严庄重的神色,肃然道:“兴霸,你与公绩之间的矛盾,始终是孤心头的阴影。你二人皆是我吴军猛将,如今能化干戈为玉帛,令孤相信,凭你二人同心协力,日后岂有不克之战!”

甘宁听出孙权话中的劝勉之意,心中激荡,立刻跪下谢恩:“我甘兴霸自小颠沛流离,独属至尊厚爱有加!今日血仇、深记在心,日后当竭尽所能、痛杀曹贼!”

孙权冷然望着垂首立誓的刚猛男子,想起他白日带着凌统登船时,满脸无法掩盖的暴杀之意。

“──好。”笑着。孙权细不可辨地笑着。

纯银的月光,细细密密掩盖了孙权眼底稍纵即逝的光芒。

×  ×  ×

×  ×  ×

三日后,孙权的主船上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陆逊先前往拜见孙权,为自己擅离职守一事请罪。孙权在得知他是为了探望凌统而来后,便收起不悦的神情,暂时留下他,将这三日发生的事情细细说了,甚至与他讨论此次逍遥津大败的得失。

终于从孙权房中退出时,已经过了一个时辰,陆逊细细反刍着刚从孙权口中听来的消息,秀气的五官罩上一层迷思。思考间来到凌统休息的房门前,他猛然收住脚步。

──里头有铃声。

窃窃、窃窃、骚动人心。

他突然觉得自己来得不是时候,轻声退开。他并不在意稍作等候,转身回避,正瞧见眼熟的身影正往孙权房中走去。

他急急迎上,抱拳为礼:“中司马!”

诸葛瑾猛然回头,待看清招呼之人,咧嘴一笑:“原来是伯言,称呼这么生疏,可是折煞愚兄了!”

“小弟见子瑜兄神色严肃,忍不住也跟着严肃起来。”

“伯言还在说笑,我这张脸不就如此?”诸葛瑾摆摆手,马上敏感地收起笑容,问道,“你怎么突然来了?难道后方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是山越作乱?伯言见过至尊了吗?”

“后方一切安好,子瑜兄大可放心,愚弟只是听闻公绩伤得很重,忍不住亲自前来探访,刚才拜见了至尊……”随即话锋一转,“至尊谈了一些有趣的事情,若子瑜兄不忙,不妨替愚弟解惑?”

诸葛瑾听了,微微皱起了眉头,说道:“也没什么急事,就是此次出击,偏将军陈武战死,荡寇中郎将凌统又重伤折兵。至尊心里难受,这几日常找人检讨得失,今日召我前去,则是为了询问荆州事宜。”

想起自己也才被孙权揽了半个时辰,他理解地点了点头。

“至尊如此用心兵事,是我江东之福,相信荆州的问题,定能迎刃而解。”

“唉,就不知愚弟是怎么想的了。”谈到他那在刘备麾下效命的亲弟弟,诸葛瑾眉头更深了,急忙拨正话题,“不谈了,方才伯言说要请教什么?”

“至尊说折冲将军甘宁不惜违逆军令,独自救出公绩,虎威将军吕蒙又说他二人情比兄弟,这件事情在军中热闹了好一阵子。”

“原来是这么回事。”诸葛瑾莫可奈何地摇摇头,“你与凌统交情匪浅,难道不是早就明白?”

“嗯,还真是初次听闻。”

“这就当真奇怪了。”诸葛瑾偏头想了想,说道,“吕蒙与甘宁私交甚好,是他说曾多次看见甘宁常去找凌统下棋。”

“──下棋?”

“是啊,这两个人会坐在一起下棋,真是匪夷所思……”诸葛瑾猛然打住话头,眼神充满忌惮。

在陆逊身后,话题中心的要角之一,正从凌统房里走出。甘宁面带煞气,眸光灼炙地觑了过来。

一串腰铃浮躁响起,全然不同适才窃听到种低回婉转的铃声。

陆逊转过身来,平静招呼道:“见过折冲将军。”

“搞什么!原来老子不是最后一个!”

甘宁抛下一句没头没脑的埋怨,随即撇开了脸大步流星而去,只留下一连串叮叮当当的余音。

陆逊与诸葛瑾交换了一个疑惑的神情。

“不瞎说了,伯言不如亲自去问问凌统吧?”诸葛瑾顺水推舟地传达了辞意。

陆逊点点头,目送诸葛瑾揪着眉心离去。他心里清楚明白,比起这次合肥大败,荆州一触即发的情势,才真是江东势力最不能忽视的背上钩刺。

二水之南的荆州腹地不可能永远为孙刘共治,即便吕蒙收归荆南三郡,但只要刘军一日霸着南郡不还,那关羽就随时化为一柄夺命利刃,悬在江东咽喉之上。

──南郡,势必要还;甚至连夷陵,都得夺回来才行。

江东基业一日不拥荆州,难得安稳。

陆逊独自在心中盘算着,收敛神色,已回身走进凌统房中。

“──伯言!?”床榻上的病人如意料之内,露出了诧异的神情。

“好朋友出这么大的事,我当然要来。”陆逊温和笑着,眼尖察觉凌统双颊绯红,于是说道,“看公绩气色不错,我就放心了。”

凌统先是发愣,随即会意过来,急急撇开目光,带着些许不自然的僵硬口吻:“蒙至尊厚爱,这几天服了好些珍贵药材。”

“这么说的话,偷偷做些不应该的事情,也没有关系了?”陆逊笑弯了双眸,眸中却闪着狡黠的光芒。

“什、什么──?”凌统满身大汗,竟然有些结巴。

清醒之后,凌统就知道了所谓“甘宁常与凌统下棋,两人情比兄弟”的传言,害得他穷于应付访客,虽然明白众人是善意相问,却还是在心里把某个家伙骂到恨不得千刀万剐!

昨日凌统甚至差点被吕范拉着切磋,只好连忙以身体不适推拒;避过一场棋约,却意外听得不少父亲往昔的逸闻,竟让凌统心底已经结痂的创口,再度隐隐发疼。

陆逊见凌统的神色阴晴不定,想他此次惊魂,必然身心都受了不少折磨,于是解下背上包袱,小心翼翼从中取出一只素色朴拙的青瓷小壶。

“我知道你伤口未愈,不该贪杯,但左思右想,还是觉得你最喜欢这个。”

凌统一看那小壶,当场会意过来,眼睛发亮,欣喜之色染上眉梢。

“伯言,可是桃花酿?”

“是,怕你多喝,就只带了一点,可别被发现了。”陆逊煞有其事地叮咛着,递过了酒壶。

桃花酿是陆逊老家吴县的名产,昔日他与凌统偶识时,两个人便是在那桃花林间,推杯为友。只是当时谁也想不到,一年之后两人会在孙权的将军府中再会,而彼时,陆逊已经失去了初见凌统时他脸上天真洒意的年少笑颜。

凌操离开了,连同少年心底那层最纯粹的部分也带走了。

尔后陆逊被孙权调往海昌屯田、收服山越,很长一段时间无法与凌统见面。两人仅靠鱼雁往返,字里行间都能清晰读出少年日夜磨练自己、为父报仇的决心。

其后曹操大军南犯,率领八十万大军会猎于吴,孙权震惊以待,召回幕僚共商计议,陆逊才又暂时返回吴郡,再会凌统。

这回少年已经不是少年,成熟的青年,依然没有找回往昔已逝的笑容。取而代之的,却不再是绵绵密密的忧伤,而是某种难以言喻的茫然,佯装洒脱的面具下,一种陆逊不明白的悖论情绪将凌统包裹,形塑地如此迷离。

在那之后,陆逊又许久不见凌统,但关于他辉煌沙场的功绩,总是陆逊闲暇之余关切的信息,他隐约察觉这位朋友已经摆脱了仇恨的阴影,将全心的情热都浇灌在对孙权的忠诚之上。

──是谁改变了凌统?

陆逊始终没有直接询问,也没有强行求证。

如今他凝视着面对酒壶笑颜逐开的朋友,陆逊突然感觉自己抓住些什么。

耳边,骤然响起早前回避在外时听见的轻柔铃音。

“听说,公绩是被折冲甘将军,舍命救回来的?”

凌统浑身一僵,对上陆逊询问的双眸。

“……伯言,别跟我说你现在想下棋。”

“怎么会,我知道其实你不和他人对弈。”陆逊极为自然地推动话题,“你曾跟我说,凌公过世后就不再碰棋,因为你一手棋,都是凌公亲自教的。”

凌统脸色有些发白。

“……甘宁那家伙,棋技其差无比,在棋盘上痛宰他,很是解气。”

“是甘将军先说想下的?”

“说来话长,总之有一次他醉得厉害,偏要跟我下一盘棋才肯干休。我希望和平了事,便姑且陪了一局,从此之后那家伙老是不甘心,说一定要下到他赢了为止。”

陆逊忍不住笑了出来。

“……伯言!”

“公绩说的这些话,可不像在埋怨啊。”

“我这不叫埋怨,伯言现在也不算挖苦了?”饶是多年好友,凌统还是瞪了对方一眼。

“公绩精神这么好,我高兴都来不及呢!”

话题绕到这个份上,凌统飞快敛起笑意,正色道:“伯言,我绝不能辜负至尊的期待,下次若再有用武之地,定要讨回胜局!”

想起进房之前遇上诸葛瑾,陆逊颔首,轻声却坚毅说道:“北有曹操独霸,西有刘备坐大,想必太平盛世,一时未能到来。”

凌统一阵莞尔:“伯言依旧志在天下。”

“这本是我入府初衷。”

凌统忍不住点头,双眸蓄着满腔真挚:“我们定要帮助至尊迎来泰平的一天。”

“那公绩更要好好休养才行。”陆逊非常精准地绕回话题,指了指那青瓷酒壶,“待你伤好,我们再好好喝过瘾吧。”

凌统感激笑了,他搁下酒壶,从衣襟中取出一份手书。

“伯言,帮我一个忙吧。”

“这是……”

“连你都听闻风声,容止定在操心。”凌统露出罕见的愧色,“你若回去,帮我转交容止,告诉她我一切都好。待至尊回师,我必定回家看她、还有烈儿封儿。”

陆逊毫不犹豫便收下了凌统的家书,浅笑答道:“岂能不帮。也好给我一个机会见见封儿,得再去准备一份见面礼才行。”

凌统对陆逊的玩笑不置可否,只是无奈叹了一声,满面自责:“容止刚产下封儿,要是听说我受了伤,肯定吓坏了。我常年在外,家里都是她一手操持,现在还令她担心……”

“公绩是位好父亲了呢。”

“不说我,伯言你早该续娶了。”避开陆逊的解嘲,凌统认真说道,“我还想着要是陆家出闺女,可否跟我凌家烈儿结亲?”

“婚姻大事,不是我能轻易决定的。”陆逊话说得云淡风轻,其中份量却非常人能够承受。

陆、张、顾、朱,江东四大世族,陆逊身为陆家的当家,婚配之事可说动见观瞻,连至尊孙权都要过问。

凌统自然也明白,于是点到为止,不再深究,只是慎重说道:“那么,家书就拜托你了。”

“嗯,我们建业再会。”

陆逊将那洁白家书妥贴藏入襟中,向凌统辞别。

凌统依旧卧于榻上,原本红润的双颊已变得苍白。

陆逊这才发现,这位朋友并不如他甫进房中所见那般健康。

“……请多保重。”

“伯言也是,谢谢你。”凌统笑着。

如江水,清澈,却深晦。

陆逊骤然觉得,眼前那青年的笑容,离他非常遥远。

曾经,他们俩都很年轻,一语话别间,凌统也是笑着,爽朗地笑着。

而如今这笑,已不同于自己记忆中那般不羁、那般亲近。

那笑就是落英,埋入春泥,化为江东基地的滋润。

凌统最令人神往的英姿,淹没在逍遥津湍流澎湃的江水之底。

热血豪情中,淘洗出一瓢温柔,由谁饮去。

他依旧一袭红衣,依旧长发为束。他骑着马、舞着剑,而那马蹄已踏过多少疆土、那剑棱已抹去多少腥膻。

凌统已不是那清澈眸中漾荡着纯然钦佩的少年,他是英勇的武将,他用自己的性命守护荣耀,而抛却激情生死,余下的纯粹灵魂又将留给谁。

江东烟花中干净的笑容永远印在陆逊的心底。

从此之后的喜怒哀乐,又烙在了谁的心上。

也许是凌统的催促成真,隔年吴地举办了一场隆重盛大的喜宴,陆孙联姻,撼动朝野。

许久之后,这场联姻成了传说。

同年冬天,曹操大军南下,侵犯濡须。折冲将军甘宁仅一百健儿突袭魏营,是夜昏天暗地。

许久之后,这场漂亮的胜仗也成了传说。

而传说,总是覆盖着一抔土,总是让人难以看透。

许久,许久之后,

又有谁明白,英雄何以,成为传说。



番外篇(5)醉臥美人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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